007

    这厢程令仪还在同汪山夫妇商议增添仆役一事,那厢卫观南已然转至膳房去。

    见他过来,膳房里管事的林嫂慌忙搁下手里的物件儿,用布擦了擦油汪汪的手,快步迎上前去:

    “这会儿肘子刚炖上,其他菜也还在准备。不知将军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吩咐?我也好提前预备着。”

    而卫观南似是还没反应过来,单从喉腔里发出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来。但在下一瞬,他竟鬼使神差般问道:

    “你能做桃花糕不能?”

    望见林嫂略有些茫然的神容,他很快补充上一句:“就云和记那种。”

    这回林嫂倒是不茫然了,她无奈道:

    “将军若说军里头的伙食,无论多少人,我都能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保管大家伙儿都吃得好、吃得香。”

    “但要说桃花糕这一类的精细吃食,别说我了,这一整个膳房都没几个是做过的,遑谈要同云和记的糕点相较。”

    虽然事实如此,林嫂又觉着自个儿这话着实有些不像话,忙找补道:

    “不过吃食嘛,大抵都是相通的。我教那几个手巧些的小丫头去研究研究,估摸着也能做出个成果来。”

    但林嫂到底不擅长空口说白话,一时颇有些讪讪,这后话儿也没什么气势:

    “然则云和记能在京中盛行多时,食客络绎不绝,自是有它的独门秘方在。仿个形容易,但要说研究出个什么名堂来…”

    林嫂并未说下去,而卫观南却能猜出她的言下之意。

    怕是难得很。

    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卫观南却觉得心里头堵得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默上数息,冲林嫂摆了摆手:“也罢,不必去研究那桃花糕了。”

    “然京里到底与军中不同,郡主又不似那帮混小子糙得很。吃食上你务必多用点心,那类精细吃食你也多想想法子。”

    “若有什么缺的,尽管遣人去和汪山讲。”

    林嫂忙不迭颔首,转顷下意识问道:“郡主寻常都爱吃些什么?我也好多往那方面使使劲儿。”

    这话刚落,林嫂便知道自个儿又说错话了。

    虽道将军向来待他们亲厚,从不刻意摆什么主子架子。但他们作为下人,还是得时时刻刻警醒着自个儿的身份。

    像这回郡主的事,她不但没能想在主子前头、替主子分忧,竟然还要将军来提醒她。

    将军宽宏不与她计较,自个儿倒好,怎生还问起将军来了。

    当真是糊涂得很。

    卫观南倒是没注意到林嫂的僭越,更不知她心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被林嫂问住了。

    不光是程令仪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除却她昨儿个亲自告诉他的名姓,关于她的一切,他近乎通通不知道。

    再没有一刻比当下更让卫观南嫉妒徐渊容。

    倘若他也能同程令仪青梅竹马,倘若他能更早离程令仪近上一些,他也就能知道程令仪爱吃桃花糕,也就不至于在此时哑口无声。

    而不是只能在她面前竭力掩饰胸腔的震荡,克制再克制地唤上一声“郡主”。

    方才二人在桃花糕一事上呈现的过分熟稔,好似在卫观南的心里种下一粒名为嫉妒的种子,

    而这粒种子在欲|望的浇灌下,正在疯狂蔓延,逐渐将他吞噬。

    以至于他竟鬼使神差般向林嫂问出桃花糕来。

    可做惯军中伙食的林嫂如何能做出精巧的桃花糕来。

    就像被战火浸透的他,如何能学来徐渊容温文尔雅的千万分之一。

    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平添笑话罢了。

    卫观南想得这许多,落在林嫂眼里却不过是他怔神了一瞬,而后对她报了一系列菜名。

    林嫂不敢分神,忙记下卫观南在怔神之后报出的菜名。

    等到卫观南报完菜名,林嫂才敢松一口气,一时不免在心里头感慨道:

    将军和郡主的感情真是好,明明昨儿个才成婚,这会儿都已经这么熟悉了。

    这里头有几道菜,好像是福荣楼做得最好,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得哩。

    林嫂还在思量,就见一个小奴快步过来,道是郡主在寻将军。

    并提到郡主表示:倘若将军无事,便请他过来一趟。

    林嫂见卫观南冲自个儿略一颔首,便匆匆往正房的方向去了。

    ————

    卫观南掀帘而入时,恰见屋内几人或立或坐,神情各异。

    汪山夫妇的眼睑微微垂落,勉力持着一派镇静,程令仪身旁跟着的那名小婢女则是绷着一张脸,仿佛谁惹着了她。

    而程令仪神容柔淡,见卫观南入内,还噙着一抹笑招呼他。

    卫观南本能地意识到一点异常,行至程令仪身侧问道:“汪山他们,哪一处做得不够好?”

    没等程令仪来回,汪山及乔荷双双面色一白,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汪山艰涩道:“是奴才糊涂,还想着替他们遮掩…”

    程令仪的目光从卫观南身上挪开。她并未先回答卫观南的问,而是对汪山掷下一评:

    “你是糊涂。”

    程令仪骤一展卷,神色不明道:

    “只不过,我原以为,你会在我面前直陈受人蒙蔽。”

    汪山叩了一记首:“奴才本已错到极处。”

    “但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敢试图欺瞒于您,做出那等推诿扯皮的事情来错上加错。”

    这一厢话尽陈了,他又搜肠刮肚,扯来其他话聊表忠心。奈何肚子里的墨水着实不多,没一会儿便开始不住地叩起首来。

    程令仪并不着急命停,而是由他先叩上几回,才道:“若非我今儿个来细细查问一番,我竟不知这府中竟有这许多人玩忽职守,甚至还有人敢将脑筋动至账本上来了。”

    “我看这添置仆役的事情尚且不忙,这府里的秩序倒是该先好好整顿一番。”

    一旁的卫观南愈听愈蹙眉,打从案上拿起一本账本并几张宣纸来瞧。

    其上留着程令仪的批语,单看起来或许不显,但合起来看颇为触目惊心。

    卫观南的宽纵,竟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机会。

    卫观南闭了闭眼,而后同程令仪道:“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犯事之人,或罚俸或打一顿,都交由你处置。”

    程令仪心中暗叹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其中主犯,则撵出府去。”

    卫观南喉头一动,最终却没说些什么,侧首示意汪山领命去办。

    汪山会意,忙不迭深躬一礼,拉着乔荷出了室去。

    这一时夫妇俩坐在一块儿,程令仪冷哼上一声:“他倒是奸滑。”

    无需刻意留心,她便能觉察到身侧人过分复杂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

    程令仪温淡一笑,将掌心贴在他泛着凉意的手背上。她没问他在想什么,而是絮絮道:

    “这两日刚刚开春,虽比冬日里好上一些,但天儿还是冷得很,外头的风也大。”

    “捂一捂,便不冷了。”

    卫观南很难用言语去形容那一瞬的感觉,单觉着心酸胀得厉害。

    原先的恼意早在汪山出门之际,便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所取代,随即是汹涌而来的歉疚。

    枉他自诩治军严明,却不料在府中事上出了这样的纰漏,还要累她为此多操上一份心。

    卫观南不禁去想,倘若程令仪当初嫁入东宫,是否就不必面临这一府乱相?

    是否她与太子,才是良配?

    她的心里又是否有怨?有悔?

    ……

    卫观南没法继续想下去,更不敢继续想下去。

    就在此时,他觉察到了少女的动作。

    明明少女的掌心是如此温热,却好似一把烈火将他整个人灼烧殆尽。

    哪怕她一言不发,他原先略显浮躁的心都因她而沉定下来。

    卫观南抬手揽上她稍显单薄的肩脊,不肯与之稍离,仿佛他一撒手,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程令仪心中好笑,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却被他揽得更紧,索性省了力气,懒在他怀里。

    又听他闷声道:“不冷。”

    小丫头嘉月惯来机灵,见状忙退了下去,还在门口守着,不许旁人来搅扰。

    ————

    这边浓情蜜意情意绵绵,那边却是疾风狂雨愁云惨淡。

    甫一出门,汪山便沉下了面容。他一壁行,一壁吩咐让那些个大大小小的管事的在院里集合。

    待那领命的小仆转身欲退,又被汪山拦下。听他又吩咐上几句,才躬身退了下去。

    众人闻他相召,并不曾多想,单以为是新主子的例行公事。

    却也不敢稍有怠慢,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紧赶慢赶地赶了过去。

    行至院内,单见汪山汪大管家侧身立于檐下,却不见郡主身旁的婢女,遑提平宁郡主本尊了。

    见人慢慢齐了,却迟迟不见郡主身旁人过来。大家伙儿这才意识到几分不对劲,几个人大着胆子问:

    “汪大管家,这是…?”

    汪山转过身来,一贯笑眯眯的脸隐见风雨欲来之势。极不寻常的情势让众人不安起来,场内一片缄默。

    见众人安分下来,汪山环视周遭一圈,才缓开尊口,点出一个个玩忽职守的人来,或罚俸或罚杖,毫不拖泥带水。

    与他往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的态度大相径庭。

    有几个人试图求情,却被他雷厉风行的作风所骇到,将那未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最后,汪山的目光停在几个穿着打扮颇为富贵的仆役身上,见他目光过来不自觉地瑟缩上一下,旋即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他挨个点过去,轻飘飘地定下他们的归处:“撵出府去。”

    那些个仆役霎时急了,讨好的笑也收了回去,露出了原先的嘴脸来。

    其中一个泼辣妇人指着汪山的鼻子骂道:

    “我家官人曾随将军征战沙场,为国捐躯后是将军许我在府里讨碗饭吃。”

    “而今你汪山吃了狼心豹子胆,竟要将我撵出府去?”

    “我要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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