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和苏淮分开后,我独自走回长辉殿。

    初秋已至,黑夜渐长,何况是夜色深沉的三更天,视野受阻,袖摆又已沾上露水,行动间感到清冷湿重,因而我的步子有些慢。

    忽然,踩到一个绵软的东西。

    低头去看,我愣怔住。

    一个小侍卫,软趴趴地缩在拐角。

    他受到惊痛,本能抬头,然后猝不及防与我对视。

    半晌后,我微微弯起唇角。

    “林笙,似乎我每次撞见你,你都在偷懒。”

    遇见他的那一瞬,我承认先想起的不是他应是阿姐的仇敌,而是这个小侍卫又偷懒了。

    我竟然还有点欢喜。

    但是他却哭了。

    “我不是偷懒……”林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辩解,“我……”

    他支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念微动,我将灯笼提近他几分,烛光昏暗,可还是看到他脸上涓涓流血。

    “你被人欺负了?”我坐到他的身边,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伤口,“奇了怪,你阿爹不是声震朝堂的林大将军吗?你怎么还会被欺负?……所以之前说的身世,是诓我的吧?”

    若是这样,或许我可以考虑与他做朋友。

    正这般想着,林笙的鼻音更重了,似乎愈发强忍不哭出来。

    “既是男子,就不要总是哭嘛……”我无奈扶额,好半晌,觉得安慰别人也要有些实际行动,因而学着我爹的那套,走过去拍了拍林笙的肩膀,“若你实在不开心,可以与我说说。”

    我不帮他,但倾听还能做到。

    有风清冷地迎面吹来,林笙的声音小小的,我想了想,挨着他坐下来。

    他身上的血腥气味更重了,看样子确实被别人欺负的不轻。

    “乔枳,你看你比我大,却天真许多,这世上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子女……”

    封尘的往事被揭开帷幕,我得以窥见一隅。

    林笙的母亲桦笙,出身青楼,本以为抱上林将军这条大腿,没想到对方是个喜新厌旧的主,自己的本事又不足以让她将这人的心禁锢,本来林将军抛弃她后,她是觉得前途无望的。

    但没想到,怀上了林笙。

    桦笙本欲瞒着,待时机成熟便逃离青楼,没想这事意外被老鸨得知。

    她被强灌下一碗堕胎药,在榻上疼得翻滚几欲寻死时,榻旁的老鸨语重心长,劝她看开一点,她们这种人,怀上身孕,便是断了自个儿活路。

    当时或许也是这般孤冷的夜,桦笙挺了半宿,心中绝望与希望明明灭灭交替着,后来晨光涌入屋中,她意识到肚中的小生命似乎还在和她一样苟延残喘。

    孩子并没有被打掉。

    她心中些微不可明说的念头死灰复燃,果断趁夜逃离了青楼,在外苟活到林笙出生。

    之后她的身子便没再好过,去大夫那儿抓了药,实在挺不过痛时,便煎一剂药,一直到了林笙五岁。

    她挺不住了,用尽剩下的钱财,托人将林笙带回青楼,去见曾经的老鸨。

    而后,她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

    ……

    不知不觉,我已眶中酸痛,拿袖子擦眼泪,回头轻轻问林笙:“那后来呢?”

    后来老鸨将他收留,传信给林将军后,他不是被接回了将军府吗?

    为何还是今日境地?

    林笙已用手帕慢慢擦净脸上的血迹,闻言忍不住语带嘲讽,笑出声来,“他不过是顾忌将军府的名声,这才将我接回,他有那么多孩子,若是可以……最希望我身死宫中的,便是他了吧。”

    我半晌说不出话。

    林笙攥着已经沾满血迹的帕子,犹豫地看着我,我瞧见了,于是向他摊手。

    “将帕子还与我罢。”

    “……已经弄脏了。”他解释。

    “无事,”我抿唇坚持,想了想,叹口气,“贴身之物,落在旁人手中,总不太好。”

    我想林笙大概没想到这个原因,他愣怔片刻,在我即将伸手拿走帕子时,将它握紧,“我……洗净后还你,相信我,我不告诉别人。”

    他神色说不上落寞,但却轻易看出不算开心,我看了他片刻,心念微动,松口道:“那可得洗干净些,不要粗心。”

    林笙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抬眸望我,眸中明明有些光亮。

    他诉完苦,心情似乎好许多,有了心思问我:“你为何半夜总出来?”

    听这言语,倒显得我像夜耗子。

    我拧眉按捺下揍他的怒气,心思也转到自己身上,没忍住叹气,想了想,说道:“我在戏本上看到一个很伤感的故事。”

    林笙的表情松懈下来,不以为然回我:“那些都是骗人的,胡编乱造。”

    我哑口失笑,他都没有听是何故事,就这般笃定作甚。

    约莫猜到我的腹诽,林笙给我一些面子,转眸托着腮问我:“那你说说这个故事。”

    我顿了顿,清嗓开口。

    “有户人家的女儿,到了适嫁年纪,便嫁作人妇。婚后生活美满,但丈夫不是忠此一人的性子,府中妻妾成群,有时这姑娘也感到寂寞。赶巧府中来了位教书先生,是父母以前有意与之说媒的,时日一长,两人的相处机会便多起来,说书先生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心中似乎有些在乎,这姑娘也不愿多说往事……”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林笙等了片刻,忍不住问:“这就没了?”

    “没了。”

    “好潦草,这故事没有结尾?”他怀疑我没有看完。

    我想了想,顺势笑了,“没看完,看到这里,我心生许多感慨,便没再看。”

    林笙问我感慨什么。

    我沉默许久,最后感到一些释然,转眸问他:“你也觉得这故事还有结局,是不是?”

    对面的小侍卫皱着眉,显然不满我问他一句废话。

    我也不知被触到什么,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站起来拍拍身上衣摆的尘土,决定走了。

    “既然如此,那我过段日子空闲了再翻翻那本戏文,看看结局如何罢……林笙,”我回眸看向坐在石阶上的小侍卫,晨光微曦,我注意到他的衣裳被洇湿大半,显然是不慎摔倒所致,“谢谢你陪我说了许多话,若可以,我希望还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自觉话语还算诚恳,林笙微愣,而后点头,“我还要还你帕子呢。”

    答的毫无厘头,我们对视着,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认下林笙这个朋友。

    .

    回到长辉殿,我快速洗漱收拾好,趴在桌上浅眠。

    意识并不清楚,等被外面一阵声音吵醒睁眼时,我还在恍惚。

    我推门出去问一位小宫女,询问缘由,听着对方眉飞色舞的讲述,瞳眸慢慢睁大。

    林妃的手下大将,顾嬷嬷如今正在长辉殿,闹的不可开交!!

    我登时一阵激灵,立马提着裙摆跑入正殿,生恐阿姐吃亏。

    还没踏入,一声瓷器的落地脆响便传入耳中,我心下更急,终于抬脚迈入,想吼上一嗓子。

    到长辉殿中耀武扬威,林妃手下的人仗着帝宠,未免欺人太甚!!

    然而等我看清殿中情形时,一时如鲠在喉,生生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与此同时,方虞姑姑已经利落地扇了顾嬷嬷一巴掌,声音之响,与之前那声瓷器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而我阿姐,神色淡淡地侧卧在踏上,笑意浅浅,满不在乎。

    她说:“本宫打你,还需禀明陛下?”

    我被十足十的威压气势震慑,一时不敢相信面前之人是我那从容淡定的阿姐,转念细想,又觉得阿姐该是如此作风,因而忍不住握拳,在心中赞了一声“妙极”!

    正殿的阿姐和方虞姑姑见我进来,目光被我吸引,唯独背对殿门的顾嬷嬷还不知道,被那雷霆一般的巴掌扇昏了头脑,还坐在地上唉唉叫嚷。

    “哎呦喂!你们不讲理呀!老奴本就是奉命办事,有甚么过错?!没想到啊——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黄毛小儿打一巴掌啊……”

    声音悲切如丧考妣,我忍不住皱了下眉,迈步走到阿姐的身边,抬手堵住她的耳朵。

    而后我转头,客气地向顾嬷嬷建议:“您的声音太难听了,能不能自个儿到外面吼完,再进来说说人话?”

    殿中寂静了一瞬,而后阿姐没忍住,扬唇轻轻笑了一声。

    这下,长辉殿中所有的小宫女,都不再暗自憋着,皆哈哈笑起来。

    我在顾嬷嬷面前,睁眼清晰地着她的身体不可抑制般抖起来,目光逐渐呆滞,涂了粉的面色更加苍白。

    “你……你们……”她到最后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青着脸离开了,她带来的一众虾兵蟹将见此,立马跟上,全部灰头土脸。

    长辉殿又一次爆发出笑声。

    片刻后,阿姐抬手按住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再捂她的耳朵。

    我放下手,弯着眸笑。

    “阿姐,到底发生何事?她怎么寻上门了?”

    对面的人今日眼尾点了红妆,转眸看我时说不出的妍美,饶是我身为女子,仍然被我阿姐的美貌摄魂入魄。

    我忍不住,嘞开嘴笑了下。

    “她来要那只青瓷,我未给。”阿姐淡声解释。

    我环顾四周,意识到那只青瓷便是方才摔碎的瓷器,如今满地的狼藉。

    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阿姐的话。

    这时方虞姑姑站出来,面带担忧,询问阿姐:“娘娘,这青瓷是地方上贡,咱们先领了本没什么,如今林妃她们来争时却被当面摔碎,奴担心……”

    我感激方虞姑姑,她让我大概知晓了来龙去脉,因而也心生担心:我当然清楚方虞姑姑在担心什么——宫中两位妃子因为争风吃醋而糟践供物,实不应该。

    不由得,我想起以前在清河时,大姐姐的模样,那时她虽高贵清冷,但总爱旧物,从不铺张浪费,更莫提故意损坏。

    一时愣怔,晃神醒来时发现阿姐不知何时竟瞧着我,她眸色极淡,不笑时自带一份威严,我说不出是何感觉,心猛然跳了下。

    “阿枳……”她清浅开口,唤我道,“是否后悔方才帮阿姐说话了?”

    ……我还是被阿姐看出心思。

    霎时,我感到无地自容,但解释还是要说的,于是很快摆手,“阿姐多想!我就是……有一点点心疼。”

    心疼那只遭受无妄之灾的青瓷。

    我想了想,嗫嚅道:“我记得刚读书时,我总是丢三落四,有次丢了块砚,阿姐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找了许久。”

    阿姐的眸子静寂了瞬,片刻后,她摸摸我的头,点头道:“阿枳说的是,瓷器是百姓辛苦所制,不该因发泄私欲而被毁。”

    我没想得到阿姐的坦白,因而更加错愕无措。

    后来阿姐借口累了,我恍恍惚惚走出时,方虞姑姑追上我。

    “姑姑,我说错了话,”我扭头,像个羞愧认错的小孩子,“我让阿姐难过了。”

    方虞姑姑看我片刻,而后叹气。

    “姑娘,这件事倒也不是娘娘耍性子,”她向正殿紧闭的殿门瞥了眼,这才说下去,“陛下既去了林妃处,便证明心中还是有林妃的,宫中势力本就千变万化,若娘娘此刻拘在殿中什么也不做,岂非摆明任由欺负?”

    我羞愧难当,连连点头,说姑姑我错了。

    “那现在……”我犹豫要不要去哄哄阿姐。

    方虞姑姑摆了下手,让我不要去。

    “娘娘大概心情不好,我先去煎药,待会儿去请苏院使过来,”她指了指眼底,示意我,“姑娘先去休息,今日神色看起来不好。”

    等方虞姑姑走远,我回到屋中,拿起镜子端视自己,昨日熬夜不眠的后果到底表现在脸上,我的眼底一片青色,难怪方虞姑姑有那动作了。

    苏淮。

    我仰卧在榻,这人的名字再次划过心念。

    今日他为阿姐诊脉,我就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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