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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京城

    人间芳菲已尽,暑气尚来,皇城之中,明黄宫殿巍峨起伏,雕梁画栋,精致典雅,蔚为壮观,无比精妙绝伦。

    太极殿中,内侍常喝散朝后,一群身着广袖玄色朝服,头戴冠冕的臣子们纷纷散去。

    玉石台阶上,谢玄景手执玉笏,正不紧不慢拾级而下时,被一黄门内侍拦下,恭敬道:“陛下有请尚书大人前往昭明殿。”

    谢玄景微愣,随即礼貌回道:“烦请公公带路。”

    昭明殿中,三角镂空的青瓷球笼熏炉中,龙涎香气自盖顶上的飞鸟喙中袅袅升起,栩栩如生的铜铸仙鹤立在书案两旁,正中,晋文帝跪坐案首,目光细致地端详着案上鬼斧画作。

    “见过陛下。”谢玄景入内后,垂眉低目,行礼道,态度一如既往地谦恭。

    晋帝闻言抬眸看向眼前头带进贤冠、身着玄色朝服的谢玄景,目光意味不明,十年里,他已渐渐老去,眼前看重之人,也如预期般一步步成了寒门之首,二人过去约定,仿佛间,隐隐看到乾光。

    “爱卿免礼。”晋文帝面露笑意。

    “谢陛下。”谢玄景直身,目光坦然迎上皇帝直直看来的目光。

    “朕已看过爱卿呈上来的奏折,此番替朕微服出访、体察民情,辛苦爱卿了。”晋文帝温和道。

    “陛下日理万机,心怀天下百姓,臣不过是尽本分而已。”谢玄景恪尽本分道,话语间,无任何情绪波动。

    “只是于柴桑郡一事,朕还有一事未明。”晋文帝收起笑意道。

    “陛下请讲,臣定当知无不言。”谢玄景默了默回道。

    “朕虽远在京城,却也听闻了柴桑万亩花海一事,长远看来,的确利民,只是,这背后当真无人在操控吗?”晋文帝疑声道。

    “此事臣也无从可知,柴桑郡乃清河郡主封地,朝中不便插手,但如臣所见,柴桑郡如今为富庶之地,百姓安乐。”谢玄景想了想回道。

    提起清河郡主,晋文帝难得发自内心地勾唇一笑,道:“小清儿确实好本事,不过数年,便将食邑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土息民,百姓富足。”

    谢玄景也面露笑意,只眼神中,透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地自得骄傲。

    那人本就是聪慧狡黠爱折腾的主,这世间的女子,无一人比的上她。

    “这幅画作,是朕无意间在太后那里见过,特意寻了来,正打算叫你一块看看,毕竟,爱卿可是刚从柴桑郡归来。”晋文帝笑着说道。

    谢玄景走进,目光落在御案上那副漫山海棠图,随即不为所动地撇开眼来。

    一旁的晋文帝留意到谢玄景眼波毫无波澜,好似并不在意那副画作,于是出声问询道:“爱卿觉得此画如何?”

    “寻常而已,不及眼见三分。”谢玄景薄唇轻启,淡淡道。

    晋文帝闻言后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但见谢玄景一本正经,不由陷入沉思,片刻后,再次问道:“既然爱卿觉得此画不过尔尔,不如你亲笔作画如何?”

    “此画正是微臣所作。”晋文帝话落,谢玄景再次道。

    闻言,晋文帝当即愣住,目光不由审视地来回看向眼前之人。

    虽其幼时便才名满天下,但也不过十来岁,而后入了沙场,关于其文采画作之言也不再有,入朝后,也不见其展露一二。

    如今一副在皇帝眼中堪称绝世独立的完美画作竟被他说成寻常,到底是世人眼拙不识美丑还是此人早已成画中仙,世上已无了能入眼之物。

    “朕有生之年,定要去柴桑郡一趟,亲眼瞧瞧爱卿眼中的美景。”晋文帝紧紧盯着谢玄景,眼中潋羡道。

    “陛下,清河郡主大才,尚未及笄,便已能治理好一郡了。”谢玄景无声悠悠道,唇齿间,刻意咬重‘及笄’二字。

    尚在感怀伤秋受挫的晋文帝听得此话,一时有些恍然,并未留意到谢玄景眼中有所图的幽幽目光,是以应和道:“是啊,褚家门楣,小清儿一点儿也不曾辱没。”

    一旁的谢玄景见晋文帝并未留意到他真正的话中意,目光暗了暗,不在多言。

    晋文帝虽看重他,但,有些私情,终究无法言于表,于己与他,皆非好事,徐徐图之,尚可成真。

    谢玄景出宫门后,青影早已等候多时,谢玄景入了马车后,瞧着天色尚不算早了,索性吩咐车夫去一趟长干里,那里此时去,正是最热闹之时。

    临安城坊市分离,官民分离,城中世家望族多居于官道清溪和乌衣巷,而寻常百姓,则居于外城,譬如长干里之地。

    是以,长干里人口嘈杂,却也最是热闹繁杂,那里百姓密集,各路货物商铺琳琅满目,沿途更是摊点无数。

    谢玄景一行走在街上,窗外行人熙熙攘攘,吆喝声嘈杂不绝,真正的热闹不凡。

    “青影,看看街上有无卖海棠醉的。”车内谢玄景手执一书,对车外的青衣小童青影道。

    “郎君稍等片刻,我去寻人问问。”青影望着茫茫街上的嘈杂混乱,底气不足道。

    整日里和他家霁月清风的郎君待在一块,他也已早不知如今市井里卖着哪些东西,往日里有需要,都是遣人来的。

    谢玄景安静坐在马车中将手中书翻完,才见青影归来。

    青影此时气喘吁吁,额头上,冒了一层薄汗,隔着一层车帘,回以谢玄景道:“郎君,城西拐角处新开了一酒坊,专卖柴桑海棠醉,只是买的人实在太多了,是以店家每日限量售卖,先到先得,奴打听过了,今日的份额已经售完,郎君要买,只得等明日了。”

    车内谢玄景静静听完,随后合起书本,似是失落道:“回去吧。”

    乌衣巷中,王谢两家比邻而居,谢玄景堂姐谢婉言,年前嫁予了王家三字王彦之,是以,两家算姻亲。

    谢玄景甫一回到家中,便收到了王家拜帖,邀他今晚到王家京郊别墅赴宴。

    按谢玄景以往习惯,对于王家邀约,五次里应一次,也算全了两家关系,只今日心中只觉烦闷得紧,正愁找个喝酒去处。

    月满枝头时,谢玄景准时出现在了筵席上。

    王家别苑中,凉凉月色下,主人家将筵席至于湖中凉亭,远处的亭台楼阁、山石水榭错落在四周。

    通往湖心的九曲回廊下,望不尽的红灯笼在湖面映起波光嶙峋的水光,美轮美奂。

    今日设宴之人乃王家七子王朗,此人是王家这一代佼佼者,颇受其父看重,与谢玄景同年入朝为官,如今在其父门下省任侍郎一职,素来与谢玄景井水不犯河水。

    王家下一代掌权者宴请,来人自不会少,除却与之深交的豪门世家外,席中不乏兴起的趋炎附势、妄图攀附权贵的低等世家,何况自王皇后诞下了皇子后,王家如今更是水涨船高,是以,不过一寻常宴席,却是座无虚席。

    王家之人未料谢玄景会登门赴宴,谢玄景一身广袖玄服、墨发半束的清闲姿态现身席中时,众人意外地顿住饮酒攀谈,随即起身见礼道:“见过尚书大人。”

    尚书虽不及首辅官大,却也只堪堪低其一级,何况,谢玄景如今还是实打实的谢家家主,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谢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想要在官场上混,万万不可开罪谢家。

    谢玄景扬眉轻视,眸光浅浅略过众人脸,随即展颜轻笑了笑道:“既是王侍郎宴请,诸位同僚便不必在乎官场称呼,谢某今日前来,也是想向王家七公子讨一杯酒水喝。”

    “谢兄甫一归来还能来赴宴,真是使我王家蓬荜生辉,今日恰巧备了薄酒,谢兄尽情畅饮便是。”王朗离开主桌,上前来言笑道。

    “如此多谢款待。”谢玄景笑得客气回道。

    一旁的管事在二人说话间,撤了主坐,将王朗席位挪至左侧,右侧添了新席。

    打断的筵席再次开始,世家中有豢养歌姬之好,逢设宴筵请时,主人家回让其出来为众人助兴,更有甚者,彼此间相互交换舞姬。

    王家身为世家翘楚,纵使王七不喜,但也挡不住上边几位兄长有此爱好,是以,待王家舞姬身着轻盈单薄纱衣、打扮得婀娜多姿、在月下轻歌曼舞时,并无人觉得不妥,赴宴之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谢玄景登门赴宴本就为饮酒而来,闻着熟悉的海棠醉,唇边不由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轻呷一口,独有的滋味直直沁人心口,让人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谢玄景将桌上的酒饮尽后,又吩咐身后随侍的人再去取些来。

    对坐的王朗时时留意着谢玄景的一举一动,见其只在旁自顾自的独自饮酒,此时目光清亮如皎,瞧着竟有了几分醉意,又闻仆从来告知其要了酒,目光不由一怔,他认识里的谢玄景,可是个眼高于顶的骄傲之人,从来面带三分笑意,叫人瞧不出真假来,今夜倒不知还有此嗜酒放纵的一面。

    王朗静静瞧着,心底竟生出几分羡慕之意,同样是家族里备受瞩目寄予厚望的人,谢玄景却能肆意而为,而他,从来就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

    王朗愣神望向谢玄景间,席中一名身段妖娆、美目流情的舞姬以为是看向自己,顿时心中大喜,竟大胆缠上去,妩媚轻声道:“郎君莫不是看上奴家了?”

    望着眼前胆大出格、舞弄骚首的歌姬,王朗沉下脸色,冷声低斥道:“滚。”

    歌姬未料彼时含情脉脉看向自己之人竟如此心冷,眼底暗暗划过一丝怨气,却也晓得其身份尊贵,若是惹怒必不会有好果子吃,只得讪讪离开,转身便扑进了下首中一位容貌一般、但衣着华贵的宾客怀中,献媚讨好那人。

    王家今日宴请,特意用近来名声鹊起的柴桑海棠醉来宴客,在座之中,不乏有人认出了此酒,人群中免不了提起今春南山万亩花海那盛世之景,话题渐渐由对美酒美景的称赞中谈到了清河郡主。

    那些刚刚兴起的世家于清河郡主知之甚少,只知其为褚家唯一在世的后人,如今的柴桑郡主人。

    提起此事,在场之人都来了兴致,那些屹立百年而盛景不衰的世家子弟们对其自然不陌生,将褚家当年护国的最后一战惨烈娓娓道来。

    最后,惋惜声中道出当年清河郡主离京之时,无论朝野亦或民间皆掀起了不小浪潮,直到太后出面道明缘由,才平息了那场风波。

    十年一晃而过,如今提起清河郡主,临安城中无人知晓其如今相貌如何,婚配与否。

    众人酒意上头,七嘴八舌地胡乱说着,便是连整晚默不作声地埋头喝酒的谢玄景和身在其中却是神在其外的王朗也惊动了。

    “你们说,如今的清河郡主还会回京吗?”

    “不回了吧,褚家也无人在了,小郡主在自己封地上吃穿不愁、逍遥自在岂不更好。”一人回道。

    “说不定郡主如今已为人妇、为人母了,要我说还是不回来的好,还得受朝廷管制,何不在轻松外过一生。”

    “你们胡乱说什么呢,当今太后那可是清河郡主亲亲的姑祖母,陛下是亲亲的堂伯,身上也留着褚家的一半血脉,你敢说褚家无人,是不要命了吗?”

    席间,席位略靠上首的一位年轻公子实在听不下去道。

    “哎呦,罪过罪过,在下无半分想冒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

    下首一位衣着普通、满身文人气的人连忙摆手道。

    “至于年龄,清河郡主当年离京时年岁尚小,如今及笄与否尤未可知,你们未免想得也太夸张了吧。”

    庾家郎君庾檐之再此出声道。

    庾家也算百年世家,历经南北战乱,如今偏安江左,与京中各大世家皆交好,族中子弟教养的也甚为明理。

    庾檐之如今年岁尚浅,却也依稀记得当年褚家满门战死护国之事,是以,今日提及,仗义相帮道。

    “那清河郡主还会回京吗?”席中有人问道。

    众人沉默,庾檐之也语塞地望着众人,无人可知。

    “会,清河郡主尚未及笄。”身后处,谢玄景放下手中最后一坛海棠醉,瞧着众人直截了当道。

    随即起身,朝对面愕然的王朗拱手道:“今夜多有叨扰,夜已深,告辞。”

    话落,径自离去,王朗赶忙示意一旁的仆从上前为其照明带路。

    身后处,众人茫然而不知所措。

    王朗也没了耐性,草草几句,结束了今日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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