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五)

    这声“邱尚书”的讥嘲挖苦之意极重。

    燕文珠扶住木门大口喘息着,她发髻蓬乱,上身胡乱披了件对衿青褂,虽面有惫色,张口仍不减咄咄逼人的态势。

    “若要教子女何为礼义廉耻,莫如先寻一面铜镜,照照自己是否真的立身清正!”

    邱穆一下白了脸,不敢放任她继续高声吵闹下去,“你是当家主母,如此大剌剌地衣衫不整算什么体统。”他推搡着她往房中去,“留神教人瞧去,平白落一顿口舌编排。”

    “你却不是顾虑这个。”燕文珠敌不过他的力气,趔趄了几步被推到房中,眼见邱穆转过身并紧了门,燕文珠冷哼一声,“你是怕我将你那些阴私一一抖落出来,传扬出去你无颜做人。”

    邱穆一屁股坐在近门杌子上,咬着牙喝止她:“你给我住声!”

    他又透过门缝左右张望一番,移时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冲她道:“方才说的是蕴蕴的婚事,你又东拉西扯旁的做什么。”

    燕文珠觉出他语调紧张,此刻却不打算发作,施施然挨到纱橱旁一扇漆画屏风前,扶着圈椅坐下去。

    窗棂外的弦月莹光流转,淡淡清辉落进她布满血丝的瞳眸之中,又弥散出凛冽的寒。

    邱穆见她久无言语,自己也提不起心劲再打唇舌官司,便又从杌子上起身,想去李氏的居处看看她睡下了没有。

    他又开了口,这次很是平心静气,“此事你不必再管。她自打出生就在槐县,是个惯能吃苦的。等咱们回了老宅,安安生生呆上三年五载,她这好高骛远的心性便也磨平了,到那时她就明白——她自有她的前程要奔。”向她撂下这一段话,邱穆推门欲走。

    “她的前程?”

    燕文珠拢紧了衣领,扫过邱穆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不妨睁眼看看,她的前程,早已被你我二人给毁了。”

    邱穆深深吸了口气,垂下了推门的手。

    他望着燕文珠,袖带里手握成拳,指尖攥得发白,“她这十几载锦衣玉食,太太平平的养在家中读书识礼,全是仰赖我孤身一人在官场上苦苦搏命,你倒张口便是我毁了她的前程?”

    燕文珠不紧不慢地对上他的视线,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若不是你卷入党争,又何来去月的下狱候审,今日的贬职离都!”

    邱穆几乎在瞬息间勃然变色,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去捂住她的嘴,“住声!”

    燕文珠毫不留情地挥袖打落他的胳膊,“你尚以为我还蒙在鼓里吧?你编出什么位尊招忌,被小人挟私诬指的鬼话,真当我同李宜湘那个蠢出生天的贱妇一样好哄?”

    离都前一晚她便收到了兄长的家信,信中言明邱穆勾连储副以权谋私,原本她还觉得奇怪,倘若真如邱穆所说,不过一时行差踏错受人陷害,朝廷怎会降下如此声势浩大的黜罚?

    邱穆贪来的钱财,流水一样送进李氏母女房中,燕文珠知道她是个小门小户的出身,也从来不屑与她争。

    可是邱穆,他独独不该带累了蕴蕴。

    燕文珠指着邱穆的面门,“一家人说是荣辱与共,可家道荣盛时,蕴蕴没有得到过你半分偏疼;现今走了下坡路,你却生怕她比家里旁人少吃一厘苦头,又搬出什么休戚与共的圣人论调来绊住她的手脚,你如何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邱穆怔了怔,不想竟成无口匏,嗫嚅了片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她还不解气,站起身走到了堆满行李的墙角,猛然朝邱穆的书箧踢了一脚,里头厚厚的文稿书帖顿时四散一地,她看见了其中还有一块弃置不用的笏板,遂指了指它,厉声喝道:“便用你这赴朝时的笏板,洋洋高论,连篇浮词,做你日后坟前的碑文!”

    邱穆大惊,赶忙蹲下来捡拾他的宝贝书稿,“你这是做什么!”

    一面捡着,他终于想好了措辞,苦笑着开口。

    “你道我是投效东宫,却不知七年前我初来都城,那些年饱受的冷遇和种种不易。如若没有他,我不仅爬不上吏书那个位子,只怕还要任人搓圆揉扁,不知死了多少回。”

    “去月在狱中,肃王的人在你饭食中投毒,险些害死你一条命,你都忘了是不是?没有东宫庇佑,我们一家人如何苟活至今日?”

    他扶起他的书箧,将东西归顺好,背对着燕文珠,长长地叹了口气。

    邱穆想要暂时的偃旗息鼓,便比出个手掌来,“五日,至多五日。五日之后倘若谢屏没有回来,我们便上路,离开青陵。”

    也不再给燕文珠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决然推开门,迎着夜风迈开了脚步。

    燕文珠已然力竭,闭上眼睛仰头往靠背上歪了过去。没过多久,姜嬷嬷端着瓷碗进来侍候汤药,她揉着后腰慢慢直起身,“蕴蕴呢?”

    姜嬷嬷见她的盘髻松散得不成样子,便将东西搁下,腾出手来替她栉发,“主母放心,方才主君同您争吵之前,奴婢便把嫡娘子劝走了,她大抵此时已在蒲荷那小丫头房中歇下了罢。”

    燕文珠搅动着碗底羹匙,涩然一叹,“总是我带累了她。”

    “从前总以为慈母多败儿,于是便一板一眼地将她困囿在闺阁里,事事都让她拔尖争个头筹,满心盼着她得嫁高门,有取之不尽的尊荣体面。”

    “岂料天意如刀。”

    燕文珠缓步出了屋子,眼望穹顶,向那片明灭闪动的群星伸出手掌,“而今看来,倒不如让她访遍名山大川,见见这四海清平盛象。天地何其广阔啊,都城也好,槐县也罢,从此都遂她心愿吧。”

    *

    和风澹荡,挟卷起经殿的香雾穿过菩提树叶,吹向甬路,在与之相接的宫门两侧逐渐散去,化为一种虚飘的轮廓。其时天光明亮,日头高悬,皇帝身在书阁歇中觉,无暇顾及他的贴身内监已离开身侧,领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青年男子径直去了内廷之西。

    大太监黄春保驻足于琉璃影壁下,他眯着眼,朝佛堂外看守的阍寺挺直了身子,“进去同长公主呈禀一声,只说她要咱家找的人,现下已带来了。”

    他抱着拂尘站定,不多时,一个眉目清秀的小黄门躬着身,从佛堂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到黄春保跟前见礼,细声细气地道,“殿下说,烦劳中贵人把他提到南边跺殿去,那地方好,僻静。”

    黄春保颔首,又招呼众人将他身后那汉子用粗麻绳再捆上一圈,直到他无法动弹,才由领路的两个内官一人架一只胳膊,将他拖到了跺殿前的青砖地上。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这长公主也到了。

    跪在地上的瘦长汉子低头合眸,神色昏昏然的,只听见轻而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睁开眼时,陡地看见了一截织金的深青色裙裾。

    “公公久在御前服侍殚心竭力,尚肯匀出空来帮我的忙,这份情,我自然是不能白承你的。”那女子声若黄莺。

    他抬头看去,所见到的却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

    名贵脂粉虽能遮掩皮肤的黯淡,眼角和额头交错的细纹却出卖了她。

    连五官都平淡无奇,那一张脸上更是半分生气也不曾见,同御前那些正当娇艳的贵妃娘娘们实难作比。

    长公主走到那被绑着的汉子身前,开口时嗓音也是淡淡的,“便是你杀了陆二公子?”

    那人被反剪双手踹倒在地,并未表现出丝毫惧色,“是。”

    “可查问过了,是谁派去的?”

    黄春保倒拿拂尘,用木柄将那汉子的衣襟挑开,袒露出一片精壮的后背。

    “这狗才左肩上,刺了个‘谢’字。想来该是宣毅侯府的人。”

    长公主点点头,略略抬了抬手指示意身后的内官,“料理了。”

    宫里的内官到底不是正经杀人的,出手浑没章法,是以此人死状痛苦,若不是口中被塞上了布团,那哀嚎声说不定要响彻禁宫了。

    一霎时血气飞溅,惊得她脚下狸奴嗖的一下窜进花丛之中,长公主蹲下来,耐心地唤着那小奶猫的名儿,“吉绒,吉绒,来我这里啊。”

    那吉绒居然喵喵叫着又跑回她脚下,小身体瑟瑟地缩成一团。长公主将它抱在怀里,一面抚着背上的毛,把声音放得柔柔的,“不怕不怕,吉绒不怕。”

    她哄了许久,那猫儿还是抖个不停。不知怎的,在怀中又似受了惊吓一般,吉绒挣开她的怀抱,后爪一蹬,在她右臂划出浅浅一道破了皮儿的血痕来。

    这一下,长公主脸上终于掀起了波澜。

    面庞因某种莫可名状的愤恨而扭曲,甚至令人见之生怖。

    她又把手抬了起来。

    小宫女们晓事,将一把交刀递了上去,然后齐齐转过身不忍再看。

    “吉绒,吉绒过来。”

    那猫也是个蠢物,听见她的呼唤又颠颠跑了过来,下一秒,却被长公主抓住尾巴提溜到了半空当中。

    紧接着就被重重摔在了花岗岩上。

    吉绒倒在地上抽搐着,长公主又把脚踩向了小猫软嫩的肚皮,微微弯腰,手起刀落,在吉绒身上扎下了四五个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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