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宥情突然就有些怯懦了，她害怕这样的场景。
身边的人都在凫水，只有自己在往下坠。
东亚人的文化里有“上岸”一词。
舍舟登陆、弃邪归正是儒家文化的底色。
海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蕴藏着波涛汹涌，人要在呼吸能承受的范围内努力，撑不下去的时候，要回到水面，调整呼吸。
李宥情没有调整呼吸的机会。
她只在沉下去的最后一刻听见有人说“看就是她，以为自己够到了登云梯，实际上啊是水中月。”
她一直在水里。
大学她学了油画，一个从小镇出来的女孩，只是小时候学过几年画画，大概只是能帮家里小侄女做做课后作业的程度，却在陈家的运作之下去了京北顶尖艺术学府。
李宥情知道这是在培养合格的陈太太，陈太太不需要有多么高的艺术造诣，能够在社交的时候聊几句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精神与科学思考、人文主义的乐观真理，宾主尽欢即可。
有钱人愿意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买单。
毕业之后，她也没有出去工作过一天，陈家为她的画室配备了行业内顶级的工作人员，从宣传到营销，从画廊操纵市场到成为陈氏整个经济链条的一部分。
这是一条被控制、强迫、猜疑充斥着的路。
但她从不把这当成她自己的事业，连互联网上的博文都是团队逐字逐句精心帮她发布。可谓深谋远虑。
打造的艺术家人设，需要定期画几幅画，不用太多也不能太少。
太多不能调节供求两端的量来影响终端的售价，达到加价的目的，俗称“饥饿营销”。
太少会让她失去热度，虽然在这方面，陈氏很良心的不赚穷人的钱，但是拥有足够的名声，也能反哺陈氏。
顶级的职业经理人会替拍卖出令人咋舌的天价，为陈太太造势，也为陈氏锦上添花。
是他们口中的“双赢”。
在十七岁的小宥情午后的美梦里，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外交官，说着世俗意义上浪漫的拉丁语系语言—法语，雅致通透，或许还能交几位热情又具有浪漫主义的法国朋友。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包装成待价而沽的商品。
思绪乱飞，李宥情闭了闭眼，被无力裹挟。
不该头脑发热企图向一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求救。
自立者，秉烛破长夜，不依赖他人之援。
这些年的经历教会她凡事都要谨小慎微，慎终如始。
思想上偶尔开小差没关系，她得及时回头是岸。
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宥情小姐！”突然被一声高亢又兴奋的声音叫住了，李宥情扭头一看，是那天在李家推方铖的人。
她记得他当时介绍过自己，方铖的助理赵文新。
“我们方总刚开完会，您来的正好。我带您上去！”李宥情没想到看起来严肃的方先生，身边的助理居然是个自来熟。
他下意识的安排，让李宥情惊讶，自己究竟哪一点让他误会是来找方先生的。
“我不…”
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还真被他拉进电梯了。
“今天周一，又快到年关，项目收尾加一周例会，我们方总早上连开了三个会，忙的午饭都来不及吃，您来了可以劝劝我们方总吃饭！不吃饭怎么行啊！”
赵助理劝不动老板，寄希望于李宥情身上。
老板要是生病了，他身为总助难辞其咎。
“您吃饭了吗？诶呦我们方总的小灶特别好吃！您一定要尝尝！”
李宥情以为赵助理能成为寰宇掌权人的左膀右臂，大概也是稳重敦厚，质朴平实的人，没想到说话居然像个机关枪一样，让她接不上话。
不仅说话如蹦豆子般快速有力，说完还双手合十拜托，朝着李宥情轻轻作揖。
平易近人的过头。
让李宥情觉得自己要是不劝方铖吃饭，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电梯很快就到了，李宥情也摆好心态，反正自己本意就是来见他的，万一赶上方总发善心，说不定这事就成了。
想到这，她放下思想包袱。
赵助理领着李宥情来到最顶层，穿过秘书办，李宥情感觉背后的目光过于炽热，存在感极强。
大概也能知道自己在离开后，就会成为风暴中心，八卦是人类建立关系最坚实的桥梁。
果然，在她的背后，秘书办群里火热的八卦表情包应接不暇，都在讨论让赵助亲自带去总裁办公室的是谁。
还没等她下午走出寰宇，总裁的八卦就以雷霆之势横扫了整个公司上下。
赵助理敲了总裁办公室的门，然后带着她走了进去。
“赵文新你要是太闲就去把大堂打扫了，别一遍一遍过来烦我。”
方铖以为又是赵助理请他来吃饭，头都没抬，语气很不耐烦的样子。
李宥情有点惊讶，毕竟第一次见他，他看起来温润又谦谦有礼，对她伸出的手也只是轻轻拂过指尖，留下了蝴蝶振翅般的触感。
所以她才敢这么贸然的找上门，想着也许这位方先生会愿意帮助一个孤苦无依的可怜虫。
居然忘了能将寰宇发展成现在的规模，哪里是等闲之辈。
如今，听见这个语气，她有点不确定了。
方铖没听到人说话，抬头看了一眼。
有点惊讶，但不算多，好似早料到自己会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