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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五)

    早朝上,陈伦正向景宣帝汇报成州一事。

    “陛下,乐阳侯已捉拿归案。”陈伦拱着手,将此事告诉景宣帝。

    景宣帝看了一眼太子,沉默不语,思索片刻,才对陈伦说:“好,此事先……暂不处理。”

    “陛下!”听到景宣帝说先不处理此事,陈伦连忙站出来,接着说:“此事关乎国本,乐阳侯与李少覃私吞赈灾粮,已激起民愤,不可如此啊。”

    景宣帝点了点头,开口说:“朕明白,此事就先这样,散朝!”

    散朝后,陈伦来到文德殿。

    “陛下,尚书令求见。”

    景宣帝靠坐在椅子上,摆摆手,“算了,算了,让他进来吧。”

    见到陈伦,景宣帝的语气稍有不耐烦:“朕都说了,此事暂时不处理,尚书令为何又来?”

    “陛下,臣要说的并非此事。”陈伦拱着手,他很清楚景宣帝为何要选择暂后处理成州。

    乐阳侯是太子林佑的舅舅,也是林佑母亲一族唯一的亲人。

    他的表哥战死边疆,毕竟是为国而死,景宣帝自然待乐阳侯不薄,更何况,他是太子的舅舅。

    “那是什么?”

    “是……”仿佛有所顾忌,陈伦并没有接着往下说。

    景宣帝摆摆手,靠在座椅上:“无妨,你说吧。”

    见景宣帝同意,陈伦直起身子:“既然这样,那臣就直说了,李少覃私吞赈灾粮,已在民间引起了不小风波,现在又揪出乐阳侯,民愤更旺,有人说乐阳侯是……”他迟疑了一会,却又继续,“是依仗外甥是当朝太子才敢如此,甚至有人说是太子殿下纵容他这么做的。”

    说完他便把头低下,没有选择直面景宣帝。

    听到此事,景宣帝一改刚才的悠闲,将身子往前倾:“你说什么?”话语间明显带着怒气。

    “这都是民间传闻,毫无依据,都是谣言罢了,请陛下不要理会,臣定会派人找到造谣之人,并严惩,还太子殿下清白。”

    陈伦跪在地上,仿佛十分坚定。

    “你先退下吧。”景宣帝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那臣就先退下了。”陈伦站起来,离开了。

    景宣帝靠在座椅上,闭眼抹额,想了想,对旁边的侍从说:“你去把太子叫来,叫他快点过来。”他的语调一下高昂了起来,把周围的侍从吓了一跳。

    “是。”

    “太子殿下,陛下让您快点过去,说是有要事。”林佑的贴身侍从找到他。

    “好,知道了。”林佑从容地放下手中的笔,仿佛早就知道陛下为何要召他前去,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淡如水,仿佛无人能掀起涟漪。

    “陛下,殿下来了。”侍从告诉他。

    “让他进来。”他的语气很平淡,除了林佑,无人能从其中察觉到他的情绪。

    林佑走上前去,周边的侍从离开,并将门关好,留下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俩人不说话,殿中更显平静,可这平静不能让人安心,反而让人方寸大乱。

    可他们却不怕,好似早已习惯了。

    “你知道朕找你来是做什么吗?”景宣帝开口,打破这股宁静。

    “儿臣知道。”林佑跪在地上,没有任何情绪。

    这一刻,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你知道?那你可知道外面是怎么传的?他们说你纵容乐阳侯,给他胆子去和李少覃私吞赈灾粮!”景宣帝声音越来越大,明显带着怒气。

    天子发怒,地动山摇。

    可林佑却异常平静,只是说:“儿臣没有。”

    看着林佑丝毫不慌,景宣帝的怒气并未减少半分,反而更甚。

    有时候景宣帝真的很讨厌他这一副与世无争,心如止水的样子。

    有时候却也佩服他,大难临头还能安然自若。

    “如今此事已在民间散开?你让我如何在天下人面前保你?你又如何自保?”景宣帝站起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你记住,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你我的天下,这天下从来都不姓林!”

    听到这话,林佑忍不住轻笑,仿佛在嘲笑景宣帝,又像是在嘲笑他自己,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怨恨:“保我?父皇何时保过我?”

    见他这幅漠不关心的样子,景宣帝再也坐不住了,走下去,来到林佑面前:“好!既然你这么有能耐,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置,你自己去做出让天下人满意的答复!”

    “儿臣遵命。”

    从文德殿出来,林佑走在回东宫的路上,突然觉得有几分恍惚。

    这座象征着权力与富贵的地方,宫外人拼破头想要进来,想着有一天能飞升,受万人景仰,可对林佑来说,这只不过是镶满黄金与珠宝的牢笼。

    就算外表再华丽,也掩盖不了其中的腐朽与肮脏。

    四边八方都是高高的宫墙,抬头只能望见那一方天空。

    他是依仗皇权立身立命之人,他憎恶它,却又难以离开它。

    他很清楚这天下从来都不是皇家的,就算是将来做了皇帝也不敢以主人自居。眼前的一瓦一木,都不是他的。

    身为嫡长子,命定的太子,他的身上肩负了太多太多的使命,他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想要自私一点,可无人允许。

    有时候,他真的宁愿做一个寻常百姓。

    他所面对的人,是他的父亲,更是一国的君王,他们之间隔着礼法,无人可以逾越。

    小时候他很希望他与父皇能像寻常父子一样,做儿子的能耍耍小孩子性子,可他知道,他不能。

    “殿下,这不是回东宫的路。”贴身侍从提醒他。

    想得太入神,林佑走过了。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走走,不必跟着我。”他不想再回头了。

    “是。”

    天色尚早,林佑索性出宫,去了刑部。

    卢丰见太子来,恭敬地行礼:“殿下怎么来了。”

    林佑看了他一眼:“陛下已将此事交予我处理,带我去见他吧。”

    “殿下请跟我来。”

    卢丰领着林佑到了牢房:“乐阳侯就在前面,臣就先退下了,有事您尽管吩咐。”

    林佑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牢房里阴暗、潮湿,混杂着臭味。

    乐阳侯囚衣着身,头发散乱,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他蜷缩在牢房的角落。

    察觉到有人来,乐阳侯缓缓睁开眼。

    看到林佑,他既欣喜又害怕:“你……你怎么来了?”

    林佑站着,低头看缩在一旁的乐阳侯,俩人不再像是外甥与舅舅,而是君与臣,或者说是君与罪臣。

    亲情血缘,终究是抵不过礼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佑不解地看着他,接着说:“老老实实地当你的乐阳侯有什么不好?”

    他沉默很久,支支吾吾,仿佛有难以诉诸于口的苦衷,过了许久才开口:“没有人能够真正满足自己的处境,你将来是要做帝王的,不会满足只做一个太子。”

    “娘不在了,表哥也不在了,你……”林佑的眼睛微微泛起涟漪,但转瞬即逝,没有人能发现。

    “李少覃是怎么死的?”林佑又问。

    “不是我。”乐阳侯轻叹了口气说:“你就当是我做错了吧。”

    说完他就背过身去,不再说话,仿佛在告诉林佑:“你走吧。”

    林佑走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递给他,此时虽已入冬,外面并没有太冷,可这牢房终日见不到阳光,比外面要冷许多,刚进来时林佑便被这里的寒气冷到了。

    他知道,乐阳侯的身体不太好。

    “夜里会冷,你拿着吧。”他将披风放在一旁的草床上,便匆匆离去。

    “殿下慢走。”卢丰见林佑出来。

    林佑只是看了他一眼,快步从他身边走过,离开了刑部。

    卢丰去往牢房,看乐阳侯闭着眼坐在地上,轻笑一声,道:“你自求多福吧,现在恐怕连殿下都救不了你了。”

    乐阳侯并未睁眼:“哼,你以为你又能比我多活几日?你和陈伦不要故作清高,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见乐阳侯不把他放在眼里,卢丰虽然生气可他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明天殿下亲审,不要再嘴硬了。”说完,他就离开了,牢房里味道不好闻,多待一秒他都不愿意。

    夜渐渐深了,不时刮着冷风,寒冷逐渐侵袭,灌满牢房的每一寸,透过肌肤,深入骨髓。

    “碧云,快把门关上。”陆瑃盖着被子,躺在床上,想不到今晚会突然降温,冷得她不想露出一寸肌肤。

    碧云将门窗都关好,又拿来汤婆子塞在布袋中,放在陆瑃的被窝里,“天真是越来越冷了,明天得加衣服了。”

    陆瑃调整好汤婆子的位置,“是啊,这天一下子就冷了,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也要记得加衣服,可不能冻着。”

    看到汤婆子,陆瑃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拉到了小时候,这东西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几次。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冬天,常常和小伙伴们一起把红薯丢在火灶里,只是有时候控制不好火候,红薯会被烧焦,那残存的一点肉依旧会被他们视若珍宝,让他们高兴万分。

    长大后,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她就再也没有用火灶烤过红薯。那些儿时的玩伴也渐渐疏远,只有过年回家时才会再见,就算是见面了也无话可说,只是点点头,微微笑,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

    那时的他们稚嫩,天真无邪,曾坐在一起畅想未来,可他们从未想过,十几二十年后的彼此形同陌路,无话可说,仿佛两个世界的人,只会触碰,不会相交。

    沉默,或许是最好的距离。

    碧云从柜子里拿出一床被子,盖在陆瑃身上,“再加一床被子,应该会暖和一些。”

    “那我就先出去了。”

    “等天冷了,我们一起去烤红薯吧。”

    “好,我还从来没有吃过姑娘你烤的红薯呢。”

    “那你可得尝尝,包你满意。”陆瑃仿佛对自己的技艺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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