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漠北如今的风沙，与过去乔清南见到的，不一样。
乔清南的视线从远方的落日拉回，最终停在炊烟袅袅的眼前。
酒馆楼阁上，她枯黄的发尾随风而动，闭着眼睛，漠北的肃杀寒气刮过脸庞。
她的侍女春月站在旁边，蹉跎了许久也没有说话，乔清南猜估计是事情进展不顺：“先生可是不同意，他怎么说？”
春月一脸局促，望向她家小姐的目光，带着一丝同情：“小姐，青先生……说再等等，他还没有准备好。”
“还未准备好？”乔清南皱起眉头，越想越气。
她跳下栏杆，随意挽在脑后的发髻，倏然散开。
长发迎着烈风乱舞。
漠北多寒风，乔清南一身灰布麻衣，厚重的外袍让她看起来十分壮硕，这时的她，宛如一个沙漠中暴躁的匪首。
“是与我求亲，又非求死，先生要准备到何时？”
春月被吓得后退了几步：“小……小姐，楼下客人还在呢，小声些～”
乔清南看了看楼下，宾客们沉浸在自己的酒乐中。
她捡起掉落的发簪，快速挽着发髻，压低声音道：”狗皇帝已然找到我，若再不快些，派人来了又是一个大麻烦。”
等挽好发髻，乔清南拉着春月的手臂摇，软下语气似撒娇道：“春月，为小姐我的幸福再努努力吧！”
春月的小脸登时愁得皱成一团，两边眉头好似要打起来一样。
能逼得她家小姐向她撒娇，春月知道，事情很紧迫。
但她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小姐，不是春月不努力，实在是旁敲侧击的言语，春月已经说了千百遍，奈何青先生……他就是不接话。”
乔清南的脸霎时垮了下来：没想到这个呆书生这么倔强。
她与刘青相伴三载，按她的想法，她觉得两人两情相悦，年龄合适，三年早就应该谈婚论嫁了。
然而呆书生就是不肯。
说什么她是名动京都的将军，他一个名落孙山的秀才，如今两袖清风还不敢高攀偶像，又说至少等他治好眼疾。
可乔清南请了多位名医医治，都没有下文，如今皇帝发现她行踪，让春月去劝他，没想到竟还是没说动。
她原是不想用皇帝这件事来逼迫刘青的。
可现在必须了。
潜伏在京都的暗线，再次传来京都的消息，她的行踪败露，皇帝要派人来抓她。
乔清南不想进宫，做妃子做皇后，她都不愿，上一世她贵为中宫皇后，家人却因她受难，自己也惨死沙场。
这样的痛，她实在不愿再经受。
所以她想早点与刘青成亲，一是佳偶天成，理所当然，二是皇帝来了，也不好再强抢别人的夫人进宫。
想到这，乔清南看向刘青房间目光愈发坚定，一咬牙一跺脚：“算了，我亲自去。”
说完风风火火地向着目的地走去。
乔清南想好了，若是书生实在对她没有情意，她就再想其它办法，假成亲也可以啊……
一旁耷拉着脑袋的春月反应慢了半拍，见乔清南眼神中透出的那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绝信念：“小姐，小姐，你要做什么？”
没有新娘子这么凶神恶煞地亲自去催婚的。
春月慌忙追上去……
慢了一步。
乔清南径直推开刘青的门：“青先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娶本姑娘？”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控制好，乔清南的大到楼下的酒客，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楼下所有的吹牛，所有的豪才壮语，瞬间消弭，酒馆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呦！清老板，这是……在向那个瞎眼书生求亲！？？”
楼下又迅速热络起来。
“我看清老板，是真糊涂。”
一个刀疤脸啧啧出声。
“一个瞎眼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再好看，也无用。”
扛着大刀的大胡子气得抡刀：“清老板着实是没眼光，我龙大刀哪里比不上那个小白脸。”
众人哄笑成一团，有人笑着大胡子，也有人附和。
“谁让你龙大刀当初比武求亲，输给清老板了呢。”
“输了，那也比那个小白脸好！”
“小白脸都不会武，又是个瞎的，如何配得上清老板？”
眼见下面越说越激动，春月撸起袖子，横着手划过脖颈：“诸位，我家小姐的脾气可古怪，若是听见了……。”
这是乔清南经常做的威胁动作。
众人瞬间低下头，胆小的赶忙转移话题，胆大的虽愤愤不平，但也只敢小声吐槽。
乔清南的恐怖实力和嚣张跋扈，在漠北，无人不服。
春月控制住局势，便赶忙关上房门，房间里乔清南和刘青双双怔在原地，谁也没说话。
活像两个过家家时闹了矛盾的小朋友。
春月提醒道：“小姐仔细些，楼下都是人，威逼的话…要小声。”
她没想到，小姐说得亲自去，竟是这样……
刘公子的处境，有点难过。
春月也没见过女子如何求亲，但她见过他家小姐阵前骂战。
想来二者手段应都差不多吧。
……
乔清南笔直地站在门口，身体有些僵硬。
她没想到自己就这么将求亲的话，脱口而出。
或许是……太气，气昏了头脑。
但她也实在想不明白，在北安她与刘青患难与共，相互扶持，漠北这三载同心协力，共享荣华。
而刘青一路跟着她，颠沛流离，在漠北的风沙里不离不弃，难道不是对她有情意吗？
合着她的一见倾心，再见钟情，日久情更深，是她会错意了？
乔清南望着刘青，男子一袭白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如玉，让人移不开眼。
一见钟情的人，自然是好看的。
乔清南：真好看啊
刘青穿得与乔清南他们都不同，一袭白袍在酒馆里尤为扎眼。
乔清南觉得尤为赏心悦目，刘青身长肤白，笑起来犹如春风拂面，清莲花开，声音温润清脆，成为酒馆里，乔清南最喜欢的一道风景线。
乔清南觉得甚好，她很满意。
刘青平日里无需跟着乔清南出门谈商，只在酒馆里坐镇，所以不需要包裹得严实，加上患有眼疾，眼睛上蒙着白丝绸，让他总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那一日酒楼一瞥，曦光未明，荷花清酒洒了一地，刘青就这样站在那里，如玉面容，如莲傲立，不蔓不枝。
霞姿月韵，风度翩翩恰如其是！
那时候，乔清南酒意上头，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刘青不卑不亢地为她争辩。
心头一时悸动，相伴至今。
以至于漠北也总有人调侃说，乔清南是被美色迷失了骨气，乔清南不确定她是不是，但现在站在她眼前的刘青，肯定是没有迷失的。
刘青腰杆笔直，如石雕一般站在原地：“乔将军这话……。”
乔清南没看见，刘青白绸下，红得发烫的耳根，只有些愠怒，刘青又叫她乔将军。
“青先生叫我什么？”
不让刘青称呼她为乔将军，是因为她被贬，被流放，早已不是北安的将军了。
更何况，叫将军总让乔清南觉得自己在调戏下属。
小书生第一次见她时，说奉她为偶像，哪怕她跌落泥潭，也始终满眼星光的望着她。
那时乔清南觉得有趣，现在觉得很麻烦。
她怎么才能让这个小书生不再把自己看做偶像，怎么才能让他觉得他们二人是相配的，他不该妄自菲薄。
刘青一愣，察觉到自己说错话，赶忙改换称呼，颤抖着声音：“清姑娘…真的觉得小生，配得上。”
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很开心，也有不安。
乔清南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声肯定道：“配，比神仙眷侣都配。”
“小女子说了八百遍，我与先生很配，顶配，绝配，先生为何就是不信。”
说着说着，乔清南有些暴躁起来，半眯着眼睛看向刘青：“我现在就问青先生一句，娶还是不娶？”
刘青局促不安的脸上，终于放下了一些，犹豫了一会，点点头。
“乔……”刚开了个头，就听得乔清南咳嗽一声，立马改口，“清姑娘，此事我们应先上表……”
“先生放心，都表好了。”乔清南索性一股脑地，把该说的都说了出来。
“父亲与母亲那边，我已修书一封告知，他们说，只要小女子喜欢，青先生同意，他们便不会有意见。”
“至于青先生的……我们可以找城中德高望重的人出席，若有其它想法，也可以说，我都同意。”
“礼数哪方面，若有什么要求，尽可提，我尽量满足，若是因为什么狗屁礼数而说什么不娶，那小女子便不再强求了。”
乔清南的母亲告诉过她，若不是两情相悦，便要趁早放下：“我会着人送先生离开，寻一个好去处，予先生傍身之财，自此。”
乔清南深吸一口气：“我与先生不复相见。”
她不愿用皇帝一事去束缚住刘青，更何况她已经动心，既然几次三番都拒绝她，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了，乔清南强撑着语气说着：“我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大不了在漠北再找一个……就是了。”
“娶！”刘青骤然出声。
这一次，他的声音掷地有声，没有半分犹豫。
“在下无父无母，身无长物，姑娘亦不嫌弃身患眼疾，小生，青山不辞，相随与共。”刘青朝着乔清南重重拜下一礼，像是接受了什么极重要的嘱托。
乔清南：？……
那一副生死相许的表情。
让乔清南突然想起父母回信里的叮嘱。
“不要强迫他人。”
她愣了一神，抓住刘青的手腕，一脸认真地凑到他耳边，小声询问道：“青先生这……应该不是我逼迫同意的吧？”
乔清南温热的气息，盘绕在刘青耳旁。
他的耳根更红了。
乔清南视线定定地望着，伸出一只手捏住：“你的耳朵怎么红成……”
刘青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慌乱推开她，打断道：“当……当然不是，小生是自愿……的。”
“行，自愿的就行。”
乔清南见刘青已经同意，便又说回称呼上：“那青先生记住了，以后别再叫我乔将军了。”
刘青温柔应下：“往后，小生一定谨记，都叫清姑娘。”
“那也不可。”乔清南快速反驳道。
她倏地勾起嘴角，一脸狡黠：“往后我们若成亲了，青先生该称我为，夫人。”
刘青霎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乔清南看着开心极了，她终于求亲成功，抱得美人归了，“嘿嘿，我要成亲啦。”
乔清南喜不自禁地大步往外迈：“这还不得气死那个狗皇帝。”
“清姑娘说什么？”
刚跨出房门一只脚的乔清南，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冷地质问：“青姑娘是因为想气陛下，才急着要与小生成亲。”
身后刘青的脸苍白，整个身子像是垮了一般，无力地依靠在盲棍上。
“若是如此，清姑娘可以与我明说的，小生一定做好这件事，不让姑娘操心，结束后也不会让姑娘有后顾之……”
“停！”
乔清南终于明白什么叫乐极生悲，祸从口出了。
她真想拍死刚刚得意忘形的自己。
乔清南瑟缩着退回房间拉住刘青：“不是，先生听我狡辩。”
“啊不……解释。”
刘青冷冷地推开她的手，退后几步。
“也是，若不是火烧眉毛，清姑娘怎肯嫁我这样的人。”
声音踉跄，悲凉。
乔清南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又踩书生死穴了。
她与皇帝在北安的事情，刘青都知道，也最在乎。
这一世，乔清南确实差一点嫁给皇帝，重生之后她还没来及理清前后，就看见皇帝凑到她跟前：“清儿，嫁给朕好吗？”
冷宫里的明枪暗箭，漠北大战的拖延救援，让乔清南果断选择了拒绝，谁知皇帝竟执迷不悟，非要娶她，乔清南一番试探，才知道皇帝也重生了，也是皇帝让她重生的。
故而那时乔清南忍住了杀掉皇帝的念头，只一心避开这段婚事。
只是现在……
“不是这样的，嫁先生是心悦于先生，和狗皇帝无关……”
乔清南死皮赖脸地凑到刘青跟前：“可狗皇帝发现我了，我没法子，我不想去宫里。”
“但如果我们提前成亲，就不一样了，皇帝可不能强抢民妻。”
“再说，早娶晚娶的，先生也不吃亏。”乔清南越说越理直气壮。
刘青默默推开乔清南的脑袋，极委屈道：“小生是怕姑娘是在情急之下认定的感情，小生怕……清姑娘后悔。”
“为什么后悔，”乔清南听完拍着胸脯，自信道，“青先生在北安京都的时候，不管我有什么谣言都始终信我，为我抛头颅洒热血，一路来到漠北，再苦再难也不离不弃，这么好的夫君，我去哪里找？”
乔清南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多。
“先生虽然眼盲，但心思敞亮，才貌双全又会算账会弹琴会谈判，这酒馆稳稳当当地开起来，有先生一半功劳，我觉得先生当我夫君特别好，我不会后悔的。”
说完还不忘真诚地重复重点：“真的，你做我夫君，我觉得特别好，我绝不会后悔。”
刘青终是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夫君和海誓山盟中，上了头。
“嗯。”
“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