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场梦!
梦里的她,穿着安家婢女统一的装束。一袭白衫红裙,本该是温婉的打扮,她却偏偏将裙子撕成碎条分别绑在两条腿上,袖子挽到胳膊处露出皓腕,钗环歪插在乌黑秀发中,高高坐在他房后那颗柿子树上,黑亮的眼珠子咕溜溜转个不停,觑着房内的情形乐不可支地笑。
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亮,天空群星璀璨,树上红灿灿的柿子沉甸甸地坠压着枝头,本是非常美好的一副夜景图,却因为有个大咧咧的丑丫头,破坏了这美好的意境,毁了他刚刚蓄起的诗兴。
是的,她是个丑丫头!小丫头性格活泼率真,偏生没投个好胎,左右脸颊靠近眼睛处分别有一块形状怪异的红色胎记,小孩子多看两眼能被吓哭,大人远远瞧见也会避开目光。
这丑丫头,白日里往他身边凑不说,晚上还老是送来些口味怪异的点心请他食用。
她是多喜欢他啊。看到他就忍不住眉开眼笑!每每话还没说出口,笑声先随风而至,若是不看脸,那笑声清脆如银铃,欢欣灿烂,十分动人心弦。
可她总是忘记自己是个丑丫头,无所顾忌地将脸凑近,生怕他看不清脸上那两块可怖的胎记似的。
年少慕艾!他千百次想象过意中人的模样,她得沉鱼落雁,如洛神庄姜!
“天上连星影,人间红柿繁。愿弃神仙籍,嫁作安郎妻。”
听听,她不止丑,还不害臊。一个姑娘家,出口就是歪诗浪语,听得他口干舌燥,心儿狂跳,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亲手赶她离开。
他慌慌张张要去关窗,她却不像从前那般笑着离去,而是灵活地从树枝上滑落,一个翻身,已经进了屋,欺身上前,逼得他连连后退,退无可退时,栽进了身后的床铺里。
她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军,眼中炽热的亮光快要将他引燃,香喷喷软乎乎的身子几乎靠到了他的胸膛上。
“七公子,我的心意,你当真不愿回应吗?”她大胆无畏地盯紧了他的眼睛,脸上绯红,疑似羞意。
只是,他看她的脸,就不免看到她的胎记。每次看到那胎记,他都要耗尽所有的修养,才能不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平淡平静地面对她。
啊,不,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大喊。他的意中人,绝不是这般模样。他于是疯狂摇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福福,对不住。”
“别说对不住。”她却执拗地说,“七公子,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你娶我。”
他吓坏了!他梦想中的娘子,要有绝色容颜,非凡才华,显赫家世。这丑丫头凭啥?身份卑微,性情顽劣,容貌丑陋,身材也和小豆芽似的,才华全部施展在歪门邪道上,进他安家当个妾都不够格。
他怕她再纠缠。他一边觉得自己不可能娶这样的丑妻,一边又在她每次靠近时心如捣鼓心绪浮动。这样的他,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心中无限羞愤。更何况,她这样深夜跑来一个男人房中,实在有失体统。
该做个了结了。他暗想。于是他的话说得很难听。
“我房中倒夜香的婢女都比你赏心悦目,你是早上吃多了包子,才这么胆大包天,敢肖想安家七奶奶的位置?”
她眼里耀眼的光芒,熄灭了,那双美眸飞快地闭了一瞬,再睁开时,更加炫目耀眼,就像是她心中有什么凝成了一道锋利的刀光,划破了黑暗的天幕,坠落下来后燃起了一场燎原之火。燃烧,疯狂地燃烧,将对他的情意燃烧殆尽!
他醒过来,浑身上下都汗淋淋的,心狂跳不止,胸膛处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气息。
从前他不懂,不过是袁先生夫妇身边的小丫鬟,如何那般言行无忌,大胆张狂。
袁先生夫妇都是隐士高人。八年前是安家家主数次邀请,才肯来安家小住一段时间。袁先生广闻博识,被安家待为贵宾,安家嫡系弟子经过引荐,可去请教些学问上的问题,而有安家麒麟儿美誉的他,则经过考较,成为安家唯一一个每日能得袁先生授课的人。
袁先生夫妇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姑娘,一个是袁先生的女儿袁安知;另一个则是袁安知的丫鬟福福,脸上有两块丑陋胎记的丑丫头。
袁先生夫妇为人和蔼,福福虽然是丫鬟,可吃穿用度和袁安知并没有什么不同,夜晚和袁安知同床共睡,白日则和袁安知一起学习玩乐。
或许也是因为这般,福福常常没有身为丫鬟的自觉性,毫无尊卑之念。但在需要的时候,丫鬟这个身份她也用得甚是顺手。为了方便找他,她主动找管家要了几身安家丫鬟的服饰,话说得十分好听。
“我本就是小丫鬟,如今吃住在府上,这穿衣打扮更要入乡随俗,才合规矩。”
安府丫鬟每季有两套衣裙,管家知道家主看重袁先生,更知道袁先生待她和袁小姐没什么不同,爽快地给她安排了八套,快赶上安府小姐的待遇。
如果福福真懂规矩,愿意给他做个红袖添香的小妾,他其实也可以忽视她脸上的胎记,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可福福数次和袁安知闲谈,都口吐狂言,说绝不和人共事一夫,还教导袁安知,这世上男欢女爱不能共享。
听听!一个身份卑微的无盐丫鬟,竟想要独占他。安家后院里,那些身份贵重的嫂嫂们,都不敢如此狂妄,个比个的贤惠,帮夫君纳妾寻香是常有的事情。
她说这话时并不避着他。他在袁先生院子里的书房做功课,两个小丫头就在屋外的房檐下嘀嘀咕咕。奇怪的是,袁先生就坐在上首,分明听见了那般狂妄的话语,却没有出言管教,也不怕丑丫头带坏了他家女儿。
那时候他真的不明白,一个小丫鬟,如何敢心比天高,那般嚣张狂妄。
直到,他入京,随着多年为官的大哥安照去赴宫宴。那本是为他的仕途铺路,他在乡试、会试中都是魁首,家里就等着他在殿试上大放异彩,连夺三元。
宫宴开设在南湘园,年轻的皇帝姗姗来迟。
安郦随着众人跪地参拜,起身时大胆偷窥天颜,却如遭雷击!
偏偏安照是皇帝近臣,特意将他引荐给皇帝。
皇帝的目光徐徐落在他身上,那瞬间,安郦仿佛被置身火牢,浑身上下都滚烫灼烧,胸闷心痛难以呼吸。
“草民安郦,拜见……陛下。”直到安照狠狠地掐了下他的手臂,他才醒过神来,再次拜倒。
“抬起头来。”
他不能不听命。
那一刻。他们目光相逢!他失魂落魄!她云淡风轻!
年轻的皇帝眉眼清俊,威严十足,非常陌生的一张脸,脸上自然没有什么胎记,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是刀光划破了黑暗天幕的眼睛,他一辈子都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