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蝶和安恺只觉得周围景色一变，又回到了那个牢房。

    头顶悬挂的走马灯继续转动，照在男人百孔千疮的身体上，让人看的心里一阵唏嘘。

    杜小蝶伸手，轻轻抚摸那些伤口，嘴里叫道：“云格。”

    这是人到中年的云格，又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云格闭着眼，已经无法回应她的话。

    安恺问：“还看吗？这些走马灯，每一盏，都是他某个阶段的回忆。”

    杜小蝶问：“走马灯，一定是人死之前才会出现的吗？”

    安恺知道她的意思：“是。”

    所以，你救不了他。

    只能选择继续看，或者，不看。

    安恺算了一下走马灯的数量：“按照刚刚那盏灯花的时间，我们一个晚上恐怕看不完。如果你愿意，明晚我也可以带你过来。只是要辛苦你，白天泡温泉，晚上也不能休息了。”

    杜小蝶考虑了一会儿，直接做出决定：“我要看。我想知道，妈妈的故事。我想知道，净土族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们，对我。”

    “那就继续。”安恺示意杜小蝶去碰第二盏灯。

    杜小蝶仰头，看到了那盏走马灯，灯上的小云格正悲伤地望着远处的小茯桑。

    杜小蝶抬手，点点灯面上的小茯桑。

    走马灯再度光芒大绽，太刺眼了，杜小蝶闭上眼睛，头微微一侧，再睁开，她和安恺就站在了云格的家里。

    此刻，房门紧锁，里面传来云格和云格娘的争执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会把她怎么样？你们一直都搞错了，真正的巫女是她，不是茯苓！”

    “是不是茯苓，你爹和月长老他们会查清楚的。之后就没你什么事了，你给我老实在家里待着。”

    “我不！我要去见月长老，问问她，为什么要杀茯桑？为什么要让爹他们假扮黑猩猩？去年辛归受伤，也是——也是他们干的吗？”

    “你冷静点！”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要伤害辛归？！”

    “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了！”云格的娘吼道。

    于是云格安静下来，愤怒地盯着自己娘。

    云格的娘叹了口气：“历代巫女必生出孪生姐妹，一个是正鸾，一个是副鸾，副保护正。八岁以前辨别不出正副，八岁以后，正鸾苏醒，拥有预见能力，你爹他们假扮黑猩猩，就是为了测验谁是正鸾，这是族里一向的传统，已经延续了百年了。”

    云格抢白道：“就为了看谁是正，谁是副，你们不惜伤害辛归？他总归也是族里的人吧？你们就没想过，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那只能算他倒霉了。”云格的娘毫不犹豫道，“你以为，你爹为什么要去假扮这个黑猩猩？是为了向月长老效忠，不然，这个受伤的人，很可能就是你了！”

    “所以为什么？！”云格无法接受，“分出正副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杀那个副？”

    云格的娘说：“拥有预见能力的巫女，只能算苏醒，力量并不强。只有让副鸾归位，也就是副鸾死去，正鸾才会进入全盛期，成为神巫。”

    “神巫能怎么样？”云格步步紧逼，“有更强大的力量？给你们带来荣华富贵？我看咱们村也不是多有钱嘛。”

    “神巫能救净土族所有族人的命。”

    云格一愣，困惑地看向娘。

    这是……什么意思？

    云格的娘目光看向窗外，好久好久，才收回视线。

    “本来不想这么快告诉你的，至少，想让你有个快乐的童年。族里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等孩子们长大再告诉他们……但你今天既然问了，我就从头讲给你听。”

    娘的表情太严肃，云格咽了咽口水。

    “我们净土族——前身是白莲教。白莲教自唐代就出现了，信徒众多，干的一直是造反的事。后来经过明朝发展壮大，到了清朝，盛极一时，爆发出了建教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造反，史称：白莲教起义。

    那次起义，持续了九年零四个月，参加的人数多达几十万，差一点就推翻了清廷！清廷害怕了，与我们不死不休，派出最厉害的军队、将领、各种奇人异士，对我们进行血腥镇压，当时真的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但我们也不惧，甚至越战越勇，因为白莲教有圣女，圣女法力无边，能起死人肉白骨，只凭一己之力就牵制住清廷从全国各地召集来的奇人异士。

    圣女抗住了，但白莲教内部的高层却因为内讧分崩离析。有人为利，投奔了清廷，有人为权，杀自己人，最终……我们还是败了。惨败。”

    说到这里，云格的娘低头问儿子：“你读过的那些书里，有没有写过，失败的造反者，邪/教，会遭到政府怎样的制裁？”

    云格没说话。

    云格的娘呵呵一笑：“那段阶下囚的日子，所有白莲教教众都遭到了非人的折磨。短短一个月，十万俘虏，就只剩下三千人还活着，只是，活着还不如死去来的痛快。正当最后那三千人绝望之时，教主和圣女出现了，用了异能，将三千人救了出去。”

    云格问：“然后呢？”

    “然后，就是没日没夜的追杀。”云格的娘说，“中原，只要清廷还在，就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我们躲到了这个地方，苟延残喘。可是很快，我们就发现了，我们得了一种病。”

    云格问：“什么病？”

    云格的娘说：“不能说是病吧，应该是咒。当初那三千人做阶下囚的时候，清廷早就想好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了，所以给他们灌下了绝命汤，以防他们死灰复燃。他们所有人，哪怕将来有孩子，有后代，都活不过二十四。”

    云格缓缓道：“一直到现在，也是吗？”

    “这个咒，一直到现在。在我的，也在你的血液里。”云格的娘说。

    “可是……”云格想到了什么，一窒。

    云格的娘问：“你是不是想说，你爹和我，明明已经超过二十四岁了？”

    云格闭上眼，已然猜到了真相。

    “对，圣女救了当时那些人。”云格的娘说，“当得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哭着、闹着，要让教主和圣女负责。”

    云格睁开眼：“圣女负责了，对吗？”

    云格的娘点头：“因为是白莲教带着他们造反的。如果不造反，老老实实当一个庄稼人，他们不会遭到清廷这样灭绝人性的屠杀，于情于理，教主和圣女都必须负责。”

    云格此刻已经平静了：“这个世上，不存在只享受收益，却不承担风险的好事。”

    “那我们又有什么错呢？”云格的娘问，“因为祖先参与了白莲教造反，我们子孙生生世世都活不过二十四吗？你忍心看着你爹和我死去？”

    云格无言以对。

    好久好久，他说道：“副鸾归位，正鸾进入全盛期，成为神巫，再殉身，救我们族人？”

    “对。”云格的娘说，“不过只能续命二十四年。下一个二十四年，我们必须在死前再培养出下一个巫女。这是巫女的宿命，百年来都如此。因为是她祖先欠我们的。”

    云格的指甲狠狠掐入了肉里：“她们又有什么错呢？茯桑和茯苓，她们明明也是无辜的。”

    “这是她们祖先答应我们的！”云格的娘拔高了声音，她不理解云格听到这里为什么还要为那姐妹俩说话，“你以为，为什么每次巫女觉醒的时候，狩猎者也会觉醒？是当时的圣女赋予我们的力量！我们问她，如果她的后代反悔，不想负责了怎么办？到时候族人不还是要死？圣女就给了我们力量，杀死她后代的狩猎力量。圣女属于白莲教，而巫女，只属于我们净土族。”

    最后一句，让云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背负如此无望的命运……

    “所以，你不用见月长老了。”云格的娘说，“确定了谁是巫女，另一个必死。这事不会有任何转机。”

    “茯桑不会同意的。”云格说。

    “不。”云格的娘说，“月长老会说服她的。”

    “把她逼急了，她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救你们的。”

    云格的娘说：“傻儿子，你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多少年了吗？百年了，我们什么样的巫女没培养过？有比她性子更烈的，也有比她更聪明的，甚至还有爱上巫女，想帮巫女一起反抗族人的狩猎者。没事，我们都接触过，可我们不怕。”

    云格的娘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看一眼云格，云格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云格的娘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巫女的事没解决之前，你不要出门。”

    “娘……”云格叫住准备离开的母亲，“还有一件事。”

    云格的娘示意他问。

    “既然有二十四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迫不及待就让副鸾归位呢？不能、不能留到最后吗？”

    云格的娘沉默了一会儿，反问：“如果你注定要杀一只猫，你会在养了她二十年后再杀，还是在没有感情基础的时候就杀？”

    “……我们也不想太难过。”云格的娘这么说着，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