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日子开始有所期待。

    研二下学期已经没什么重要课程安排,时间相对自由。

    白天,沈星鲤照例在实验室与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临近晚餐时间,钟馥屿若是有空,会提前约她吃饭。

    大多数情况下是很纯粹的吃饭,夜里回到宿舍,最晚也不会超过十点。

    在郑繁青眼里,沈星鲤向来是卷王,一旦忙起来,晚上直接睡实验室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对她越来越频繁的早出晚归没有任何起疑。

    那段时间,沈星鲤去了许多在点评软件上都搜不到名字的餐厅。

    她不是挑食的人,钟馥屿领着她吃什么她都没意见,所以常常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今晚要吃的是中餐还是西餐。

    清明前后正是河豚最肥美的时节,钟馥屿还找了个周末亲自开车带她去湛江。

    那边住着一位泰斗级的淮扬菜名厨,年轻时曾经多次担任国家大型宴会的厨师长。简单点讲,就是做国宴的。

    老先生退休后随着太太定居广东,如今专心做行业顾问,培养苏菜传承人,闲暇时走山访水地收集资料,准备编著一本与烹饪文化、民间风物相关的书籍,已经很少亲自掌勺。

    知道钟馥屿要带朋友来,老先生提前好几天手写菜单,从各产地空运来的食材也亲自挑选过目,佐餐酒水和餐具都有专门讲究,那细致的阵仗,倒像在出席一场私人版的“国宴”。

    沈星鲤起先不知情,懵懵懂懂就跟去了,穿着打扮都很潦草。

    尽管对钟馥屿带她去见这样重要的长辈而受宠若惊,但她过后越想越觉得失礼,忍不住抗议这种不提前告知的行为。

    钟馥屿只是笑,偏头扫了一眼她身上的混搭休闲装,说:“这不是挺好看的。”

    他越笑她越觉得丢人。

    沈星鲤不想说话,嘴巴鼓得像只膨胀的河豚。

    钟馥屿正开着车在省道上,侧眸看到她这副蔫样,知道她是真觉得自己丢人现眼了,这才正了神色安慰。

    “不就蹭个饭,紧张什么?老爷子是自己人,打扮太正式,人家反要怪你见外的。”

    其实钟馥屿自己也打扮得很随意,单色系基本款,从头到脚半个LOGO都没有。但架不住气质与身材放那儿,套只麻袋都显得是高定。

    沈星鲤想起饭席间,那位徐老爷子指着钟馥屿对她吐槽。

    “当年我在北京工作那会儿,就属这臭小子最爱来家里蹭饭,连吃带拿一点不客气。回头他爸还有意见,怪我把这小子的舌头养刁喽。”

    “那能一样么。”沈星鲤还是摇头,嚅嚅,“再说了,人家多讲究呀。”

    “那你想怎么着,要不前边掉头把你送回去,给人赔礼道歉?”钟馥屿故意换了京腔逗她。

    说完,又在即将抵达最近的一个出口时,打了转向车灯。

    虽然清楚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沈星鲤又觉得他是真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人。

    她赶紧阻止:“别呀,再转回去该多晚了,老人家要休息的。”

    沈星鲤伸手按了他的手腕一下,却被反手捉住指节。

    他将她的手指压在方向盘上细细摩挲,沈星鲤担心他的不安全驾驶行为,又不敢用力收回,只能着急地嗔道:“你干嘛呀,先好好开车。”

    钟馥屿使坏的心已经收不住,索性把车靠路边停下,将人抓过来好好亲热了一会儿。

    “你,你就不怕被拍?”沈星鲤一边招架着他的亲吻,又觉恼羞,目光下意识向外搜寻摄像头。

    “我又没干什么。”他轻咬她的唇瓣,一脸无辜,“避免疲劳驾驶也不行么。”

    重新上路时,沈星鲤终于没再继续纠结今日的穿着打扮,两颊的绯色比地平线尽头烧灼的晚霞还要浓烈。

    她挨着车窗去看沿途的风光平原。

    汽车在宽敞笔直的公路上驰骋,掠过一片片春日的绿野。

    盎然而富有生机的春意里,深埋心底的钟情与悸动伺机破土,跟随万物复苏的势头蓬勃攀升。

    *

    期间,赵昀今也联系过沈星鲤好几次,约她出来吃饭打牌。

    这种纯粹吃喝玩乐的活动,沈星鲤都直接婉拒了。

    但有一回收到邀约信息时,她正在跟钟馥屿吃饭,于是把这事拿出来说了一下。

    她征求他意见:“我总这样拒绝别人会不会不太好?”

    “你想去?”钟馥屿问。

    “不怎么想。”沈星鲤老老实实答。

    她最近的实验进度不太理想,不得不推倒重新设计步骤,剩余的一点空闲时间全留给了钟馥屿,哪里还预得上别人。

    “那不就得了。”

    钟馥屿显然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纠结的问题。

    沈星鲤在意的却是另一方面。

    “毕竟是你的朋友嘛。”她小声强调。

    “所以呢?”他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故意问,“要我去帮你拒绝?”

    “别别别,千万别。”沈星鲤连忙阻止。

    “你要是去说了,过后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要怎么解释嘛。”

    也就是平日在他面前随性惯了,心里想着什么话,没过脑子便说出来。

    话音方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沈星鲤一边懊恼自己嘴快,一边却又好奇钟馥屿的态度。索性没有说话,静静等待他的反应。

    但钟馥屿眉毛也没皱一下,一贯云淡风轻的姿态:“有多难解释,他问,你照实说不就行了。”

    沈星鲤的心情重重一沉。

    她不敢继续追问,“照实说”到底是怎么个说法。

    就多吃了几顿饭,多睡了几次觉的关系?

    这不就是情人么,或者再说难听些,包养。

    也不奇怪,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样各取所需的组合再常见不过,是可以堂而皇之拿到台面上讲的。

    旁人听了,至多是心领神会地笑笑。

    是她太天真了。

    或者说,是因为钟馥屿待她太纵容,而她心里半点数都没有,竟然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在他眼里,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沈星鲤沉默得有点久,情绪已经很显然的不对劲。照钟馥屿的敏锐程度,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但他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段插曲以沉默带过。

    之后,钟馥屿还是若无其事地给她夹菜,帮她挑掉艇仔粥里她不喜欢的姜丝。夜里送她回到学校,照例很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叮嘱她早些休息。

    如此寻常的温情,却让人一阵鼻酸。

    沈星鲤好怕自己当场失态,匆匆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

    进了宿舍楼,楼梯上到一半,她停下来,挨着墙面出神。

    真是的。

    怎么还委屈上了呢。沈星鲤自嘲地想。

    他大概觉得她矫情极了。

    其实就算是做情人,钟馥屿也属于最最理想的那一类。说得直白些,花钱都未必找得到这样完美的。

    她哪里吃亏了吗?一点也不。

    可骨子里的清高劲偏要出来作祟。

    他与她之间,粉饰得再梦幻,本质就是这么个本质,她怕最后难堪的只有自己。

    过了几日,钟馥屿又打来电话,语气如常地说今晚带她去吃饭。

    “会有几个朋友一起,不过也没关系,你穿什么都行。”他在电话那头提前知会。

    沈星鲤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手里的圆珠笔,头一次拒绝了他的邀约。

    “今晚先算了吧,我还在盯实验。”沈星鲤的声音有些闷。

    “那也总要吃饭?”他很有耐心地问,“到几点?”

    沈星鲤坚持:“肯定会很晚,我随便叫个外卖吃就好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到底还是不想把氛围弄得太僵,沈星鲤抿了抿唇,轻声补充:“抱歉。”

    “嗯。”

    钟馥屿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太多情绪。

    挂了电话,沈星鲤怔怔发愣了一会,再回神时,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屿”字。

    她笑着摇摇头,在字的周围用力戳下一个又一个小圆点,平整洁白的纸面变得坑坑洼洼。

    她撕掉这一页,揉成一团扔掉,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到实验操作上。

    直到完成所有步骤,她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一刻,她脱掉手套揉了揉太阳穴,迟钝地察觉到饥饿。

    记得上一回在实验室泡到深夜,被钟馥屿知道后,还问她要了具体地址,给她订豚骨拉面和奶茶送来。

    但今晚,手机里从头到尾也没有什么特别消息。

    “不知道你还想期待个什么。”

    沈星鲤背上双肩包,朝学校后门的小夜市走。她大步踩着脚下的人影,一边自言自语。

    这人呐,总是得寸进尺。

    事实上,她哪来的自信跟他赌气呢。

    可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她就是无法控制别扭的情绪。

    就这么一连数天断了联络。

    象牙塔生活重新变得单调枯燥,沈星鲤分神的频率却越来越高。

    有好几次出到校门外,她的脚步都不受控制地朝他来接她吃饭时,常停车的那个位置走。

    走到一半醒悟过来,又垮下脸调转方向。

    到这个时候,沈星鲤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这个人对她的影响力究竟大到何等地步。

    她沉不住气主动给他打电话,扯了个很拙劣的理由,问他有没有见过一只黑色山茶花耳钉。

    “没什么印象,怎么,找不着了?”钟馥屿的声音有点低哑,说话的语调好似不如平常那般字正腔圆,拖着懒洋洋的尾音。

    “嗯,我想了一下,最后一次戴是去湛江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落在车里了。”沈星鲤忐忑地解释。

    “我这段时间不在广州,你要着急的话,我让司机把车开过去。”

    “也不算太急……你,又出差去了呀?”沈星鲤的重点落在前半句。

    “没,来纽约处理点事儿。”钟馥屿慢悠悠说。

    原来他不在国内。

    沈星鲤突然反应过来,钟馥屿会用这样懒洋洋的语调说话,也许是因为还没睡醒。

    “你那边几点呀,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沈星鲤抱歉地问。

    “那倒不至于。”

    收线后,沈星鲤开始查询中国与美东之间的时差。

    正在使用夏令时的纽约比广州要晚12小时,算下来那边正是凌晨四点多。

    才关掉网页,钟馥屿又发来消息,说他已经吩咐司机开车过来,让她留意着来电。

    他的态度如常。

    可沈星鲤仍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泄气。

    在钟馥屿那样的人眼里,世界不过是一方小小的折叠地图,轻易被握在手心。

    北京广州澳门纽约……

    地球仪转一转,万水千山朝夕纵横。

    她不用妄想跟上他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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