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月辉铺洒大地,无一作物的广袤田埂静谧清幽,与一旁鲜有灯火的村庄相勾织,增添几分寂寥影子。

    村道间,黄豆眼和刀疤男身后跟着三位女孩,最大的不过十五岁,用一根草绳绑住双手连成一串。

    黄豆眼粗暴地拽了下绳子,女孩们差点跌一跟头, “快点,我们啊给你们找了个好去处,从此吃喝不愁。”

    木板车上还剩几块破木板哐哐作响,刀疤男道: “明天再在县里待一天,凑够六个,吉利。听说是上面大人要的,之前干这个的都拿着钱买院子了,不做这个了才轮到我们,我们可得好好干。”

    黄豆眼在心里飞快地算起这次佣金,嘴咧到耳根子后头,抬头一看,嚯,今晚月亮真圆。

    同一片月光下,王二晕乎乎的,半翻的眼皮瞧月亮瞧出残影来了,伸手想捏捏酸疼的脖子,才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一个激灵,眼前出现个女匪!倒着的!

    “醒啦!大胡子。”

    脸上冰冰凉凉,余光瞥到一把泛着寒影的短刀正在他脸上拍,他咽了口唾沫,全身上下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他才是那个被倒吊着的!

    深山密林中,他被倒吊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只有在地底下翻腾的不知名小虫。

    他终于搞清状况,兄弟们抛弃他,他落到杀人不见血的女匪手上,女匪要对他处以极刑!

    人的想象力总是格外丰富,尤其是在自己吓唬自己这件事上,不留余力。

    王二不禁失声尖叫,声音很粗,震得慌。

    “叫个屁!”林越舟斜了他一眼,收起短刀,独手将他扇了个清净, “身上还没落拳头呢,把人祖坟都震出来了,多大点出息。”

    他缄口不语,瞪大眼珠惊惧地盯着她,那张隔在帷帽下的脸此时不亚于地狱判官,恐怖暴戾,随时取他小命。

    林越舟看他这副要尿裤子的模样,轻笑道: “放心,我没要杀你。”

    他好像放下一颗心,却又没放下多少,齿缝间蹦跶出几个字, “那你...抓我干嘛。”

    “我们来谈谈桑国律法。”她盘腿坐下,显得极有耐心, “你蓄意伤人,误杀老者,不会像谋杀那般判处最严厉的斩刑或绞刑,顶多就是斩监候。”

    语调轻松,甚至还夹杂着欢快,王二疑心自己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这掉脑袋的事她当讲笑话啊?

    话锋一转, “但是呢,当今圣上又很仁德,轻易不判死刑,估计报上去这里审审,那里审审,关个几年,改流刑了。你说说,是不是很划算?”

    王二: “......”

    “所以。”她忽地站起,窸窸窣窣抖下一些细尘, “我呢,把你放下来,你呢,去县衙投案,尸体在岳县东南角的窝棚区,成不成?”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打心眼里觉得这番话堪称完美,县令应该换自己当,这岳县还能有不服气的犯人嘛。

    女匪不杀他,王二神色缓和了些,吓得没啥血色的双唇嗫嚅着, “不...成。”

    关几年,流刑,那他跟死了还有什么分别?一个活到岁数的老头轻轻碰一下就死了,还要拉他去垫背,他死也不干。

    山上有些冷,倒吊着的王二下半身失了知觉,牙齿上下两半冻得直打架。

    林越舟脸色沉下去,没说话,转身拔剑,剑入山土。

    王二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这是要一剑劈了他?

    “女...”

    话还没说出口,他发现女匪不是要劈他,而是在劈山,不,更像是刨坑。

    “那个姓戴的狗县令只认钱,我搜过你的身,穷光蛋一个,还不如我呢。”

    “我大可以带那小姑娘报案,人我也给他捆去,你说说你身上一个子也掏不出来,戴县令会把你当回事嘛。”

    “我这人啊有好生之德,现在是给你一条生路,你自己主动投首,还可以罪减一等,说不定在里面呆几年就出来了。”

    “又或者...”林越舟挽起袖子,弯腰刨得更卖力了,颇有把山体刨穿之势, “我就把你埋这了,给老者祭魂,谁又知道?你的兄弟早往西边跑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座山头,谁能救你?百年之后,或许一只过路的老虎能把你刨出来,嗯。”

    一串话虚实参半,只有自己知道哪些为虚,哪些为实。

    戴承确实是个只认钱的主,没错;他也不会把王二当回事,为真。

    可与此同时,戴承也从来没把窝棚区的人当人,更何况是阿虹这么一个半大的姑娘,王二要是抵死不认,对方压根不会费事去查,只想着快点把人打发了,甚至他记性好点的话,会看在孙爷的面上放王二一马。

    王二不知其中底细,全然听进去了,他简单地理解了下,去县衙,不死;不去县衙,必死。

    还没彻底晕过去的脑子两相权衡一番,答应了。

    林越舟手上动作一顿,脚下碗大的土坑盈了层月光,她悄悄挪了挪步子,把刚刚不太费力气挖出来的土原封不动地踢回去。

    挖坑这事多累人,又没人付她工钱,谁爱干谁干。

    ***

    柳家酒肆,柜台后的柳大娘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瓜子壳在桌面上堆起个小尖尖。

    今天只有午时来了一桌客人,点了一壶酒,要了盘花生米,二人大放厥词,愣是耗到日落西山才走。

    要不是今日账面上平白多了一两又二钱银子,她心情好,不然早把人轰出去了。

    小九趴在一张酒桌上写字,字歪歪扭扭的,像是刚从土里新鲜抓起的蚯蚓。她时不时就要打瞌睡,《千字文》真难啊,可师傅说这只是孩童的启蒙读物。

    她没读过书,家里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底下又有三个弟弟,两个姐姐都嫁人了,给弟弟们换了束脩。这两年地里种不出粮食,父亲说弟弟们在长身子,家里养不起她了,要找人牙子,到时候她可以在大户人家做工。

    可人牙子没有给她找大户人家,而是把她卖到醉月楼中,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只是不喜欢。里面的人对她不好,动辄打骂,路过都会被踹一脚,这跟爹爹说的不一样。

    于是,在一个夜晚她跑了,很多人追,她很害怕,但没停下,她往城外跑,往山上跑,跌了跑,跑了跌,直到脚底都磨出了血。

    她遇到了师傅,师傅很厉害,仿佛神仙下凡,只是挥了挥袖子,那些人就被打跑了。

    她曾问师傅为什么要收她为徒,师傅只是说:合眼缘。

    一滴烛油滴落、流散、凝固,小九回神,咕叨了句, “师姐怎么还没回来?”

    脚步声渐响,藕粉的裙摆踏入门来,是柳大姐姐柳珂,她拿着信,双眉飞舞,二十有四的她惦念着家中母亲,不急着嫁人,可柳大娘急得都上火了。

    一个女儿不肯嫁,一个女儿又远走京城连句话都没留下。

    “娘,韵儿来信了。”

    “她还知道家里有个老母和姐姐啊。”

    到嘴边的瓜子又放下了,柳大娘直接甩袖进了后院,一封未拆的信好像直接点燃了她的无名火。

    “娘,你这是哪里的话,韵儿哪年不给我们寄信。”柳珂看着母亲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拖着小九一起看信,正好督促她的功课。

    “韵儿说,她在京城一切都好,她在一家茶铺里做掌事的,东家对她也好,这个月月钱又上调了三钱,叫家里不要担心她。”

    “珂儿姐姐,你为什么要念出来啊?”小九扑簌着双圆眼,上面的字她磕磕绊绊地也能读懂,整个大堂内明明只有她们两个人,可她的声音响得能传到对街去。

    柳珂嘘了一声,悄悄指了指身后的布帘,眼里怀着一分狡黠。

    小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悠悠的声音从布帘后方传来, “谁担心她了,她本事大的很,跟个商队跑到京城做生意,她老娘没她有本事。”

    烛影悠悠,一晃一晃的,柳珂将信妥贴地折叠好放入信封中,嘴角噙着还未消逝的笑意,分明是习惯了母亲的这套说辞。

    “小九,你师姐还没回来吗?”

    小九咬着笔杆,双颊鼓着气,摇了摇头。

    柳珂拍了拍她的头,温言软语, “那你写完功课早点睡,你师姐有后院钥匙,大门关了也没关系的。”

    小九吐出一口气,望向门外漆黑的夜,喃喃道: “师姐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来跑去,柳姨怎么还给她发月钱呢?”

    林越舟跟王二差不多高,可她拎一个大汉就跟拎一个小鸡崽子似的,赵平看了都替王二感到窝囊。

    “这人要投案,我送他一程,被害者在窝棚区,一个小女孩的爷爷,小女孩叫阿虹,你问问就知道了。”

    “替我跟戴承说一声,这人身上没钱,叫他认真点查。”

    语气嚣张,态度傲慢,赵平双臂交叉于胸前,一双眼冷漠得没有感情,公事公办地拿人进衙,一句话都没留下。

    林越舟也不爱跟他打交道,这人不说话,没劲。

    衙署外静悄悄的,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

    戴承不是岳县人士,早些年来岳县任职时住在衙署内,后面的几间厢房和一个小庭院是专为外地官员筹备的,一家老小都够住。

    后来待得久了,政绩稳定,无功无过,颇有在岳县扎根的趋势,他就掏了些家底购了处两进两出的宅子,依山傍水,悠闲至极。

    谁知买了宅子没两年,戴承又常常回衙署住,还特意整修一番,留着妻小在家,对外只说公务繁忙。

    至于在忙些什么,只有他的几个亲信和赵平这位常年熬夜办案的守卫长知道。

    “这么点小事你看着办就行。”书房里的戴承不耐烦地挥挥手,楠木书桌上的汝窑笔洗中放着一株无根莲,林越舟趴在屋顶上,透过一条瓦缝定睛一看,莲瓣四散,枯黄自底部蔓起,延至莲花瓣尖儿。

    赵平拱了拱手,将将退至门边,鬼使神差地往上一瞟。

    这一眼,林越舟对上了,还回了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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