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西州,卯时正刻,天色青灰,稀疏地挂着几颗星。

    黎明昏暗,火光滔天,一排排铁甲卫士手持火把列队于镇西王府外。

    温润的玉扳指急速转动,沈影立于大轿前,眼神直勾勾地,似要穿透紧闭的王府大门。

    三天来他未见到叶骁和时安一面,每次都是叶正明那个残废出来打马虎眼,若不是安插在府里的京中眼线确保他们还在府上,他都要怀疑这二人叛逃离境了。

    清晨风沙不算大,他未着任何遮掩纱帽,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阴恻恻的,他抬头望了望,一字一顿, “叫,门。”

    突然, “吱呀”一声,门开了。

    里头走出三人来, “叶崇安”推着叶正明慢慢跟在叶骁后头。

    与整齐列队的大批人马相比,他们父子三人的出现甚至显得有一些潦草与意外。

    西州这地方早晚皆冷,叶骁只简单地在白色中衣外披了件黑色大氅,明显没有洗漱,额前发丝还耷拉着两缕。

    他哈着白气穿过大批卫士,热情地冲沈影打招呼,熟悉得像旧友重逢,一开口却散发着过夜酒气。

    “沈侍郎!抱歉抱歉,前几日都错过了,今天才见到远道而来的京中贵客。没好好招待一番就要走了,真是可惜。下次!下次你同我儿一起回来,我们喝酒吃肉,定叫你痛快了才回去!”

    沈影皮笑肉不笑地拱手作揖,嘴上道: “下官参见王爷,此次奉旨前来多有叨扰,只望世子速速同我上京,不要耽误世子册封礼才是。”

    “那是自然。”叶骁面上带笑,眼角纹路一条长于一条,脊背挺得笔直, “崇安,过来吧。”

    “叶崇安”将素舆停稳,慢慢向前走去,嘴角抿成线,双眼定定地与沈影对视,没露一丝怯。

    沈影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玉扳指上,面上犹疑。

    据说叶骁第三子生得俊俏非常,身长八尺,常年戴着一截半鹰面具,气势凌然。

    “世子上京也要戴着面具吗?此非战场,世子还是舒服点好。”

    “叶崇安”摇摇头,不置一词,倒是叶骁抢了话, “我儿平常就这样,吃饭睡觉都戴着面具,他习惯了。”

    “既是如此...世子请上轿。”

    “崇安。”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的叶正明忽地出声,内容平常,像是嘱咐, “在路上不要急着赶路,那是给沈大人添麻烦,也不要留恋山水游玩,误了日子,一切以世子册封礼为准。”

    “叶崇安”转身拱手拜别,点头应下,毅然钻进轿中。

    沈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想快些启程,不料叶骁一把拉住他,眼里竟流露出威严之意, “别急,还有人呢。”

    只见叶骁拍拍手,门后出来两个魁梧小厮,横眉立目,膀大腰圆,比起铁甲卫士,也是不遑多让。

    “这是我儿院里惯用的小厮,京城遥远,路上总得有人伺候不是,不好叫沈大人为这种小事操劳,就自备了。”

    小厮...沈影嘴角抽了抽,只能说一句“王爷思虑周全”了事。

    不料,还未完,王府侧门前停着的马车浩浩荡荡地驶过来跟在队伍后头,细细数来,有十三驾之多。

    “王爷...这是...”纵使能装如沈影,此刻也有些挂不住脸了。

    叶骁轻飘飘地挥挥手,嘴里还在叫那边马车停过去点,转头又是一脸笑地看着沈影,装作懊恼地讲道: “我这幼子最是骄纵,不比他大哥沉稳肯吃苦,这路上、京中一应的衣食盘缠总得备上,还有...”

    他凑过头去,慎重地表露, “这里头还有好些奇珍异宝是本王要献与圣上的,一路上要劳烦沈大人派人多加照看了,不可让贼人劫了偷了去,不然,沈大人恐怕也是难辞其咎啊。”

    “哈哈哈,玩笑话,玩笑话,沈大人此番劳苦功高,回去定能加官进爵。”

    叶骁笑声嘹亮,沈影却是无心附和。

    眼看着队伍驶出视线,叶骁推着叶正明缓缓进院,一张笑脸耷拉下来,尽显疲惫之意,言语担忧, “石二能应付得来嘛......”

    叶正明没有那么忧心,从进院起,他的目光只集中在一处,骨骼分明的指节骤然扭动素舆扶手,一根银针飞射出去,正中躲在石坛后方的一位婢女颈侧。

    “父亲,京中眼线都处理掉吧。”

    ***

    师傅住的地方幽僻,换句话说,难走。

    幸亏林越舟和小九腿上带点功夫,换做旁人,走到也差不多跪下了。

    翻过一个矮山头,越过一条山涧清泉,一片茂盛生长的翠绿竹林呈现在眼前,而在竹林中央坐落着一座竹屋,有前院后院,堂屋厢房,甚至还有一间小屋子用作佛室供奉佛龛。

    “师傅,我和小九回来啦!”

    林越舟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零零散散地提着好些新鲜蔬菜,背上还背着大铁锅,铁锅下藏着一个大包袱,连小九都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看起来倒是不太重。

    师傅对她们从未讲过真名,也从未提及过往,对外只自称卧云先生。

    据说卧看云卷云舒是师傅平生最爱干的事情。

    “把那鸡给我扔出去!我精心打理的院子岂能容这等吵闹之物,你觉得你师傅是个赖床之人不成?”

    佛室中走出一个素衣女子,三千青丝以一玉簪轻绾,柳叶细眉,虽年过四十,但犹如尘间仙子一般,对待任何事面容都是淡淡的,唯独林越舟这个“逆徒”能惹得她动怒。

    “啊呀。”她顺手一撒,鸡就满院子地跳了, “这是柳姨托我带给您的,您这院子也太冷清了。莫急,我等会就砍竹子给您造个鸡窝出来,至于日常清理鸡粪之事就留给小九去做,她也该锻炼锻炼。”

    小九人还没坐下歇口气,又被师姐甩了个活上身,她苦着张脸:真好。

    师傅没真与“逆徒”置气,她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她等会要去哪里。

    “你过来,让师傅瞧瞧。”

    师傅招了招手,她略带警惕地探过身子,果不其然,一记响亮的弹脑门落在她前额上。

    毕了,师傅背过手去,站得笔挺, “午间记得回来用饭。”

    她乖巧地点点头,带着包袱转身出门,小九茫然地看着师傅,问: “师姐要去做什么?”

    “叙旧。”

    师傅望向竹林,眼里带着一丝怅惘,突然,目光清明,转向小九,冲她招招手, “来,让为师瞧瞧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

    ......

    出了竹林,又爬了几里山路,在一个小山坡的向阳面,靠着一汪清泉,有一座坟头,上刻着“林越舟之母连元霜之墓。”

    这是一座衣冠冢,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她将包袱取下,从里面拿出一壶酒,几个苹果、糕点,更多的则是纸钱、金元宝。

    铜盆放在墓前,火折子一点就燃,成堆成堆的纸钱在瞬间化为灰烬,她一把把地放下去,看着它们被吞噬、淹没,化作自己的哀思随风而走。

    平常嘴闲不下片刻的她,此刻,一时无声,只有火星与铜盆的碰撞声,风过清泉的波纹声......

    半晌,她拿起酒壶,给母亲倒了一杯,自己则是掀盖直饮,半壶酒落肚,她才堪堪开了口。

    “娘,我过得很好,真的!我啥样你还不清楚嘛,人见人爱,师傅好,师妹好,柳大娘和柳珂姐都好!”

    “过两年,等小九再大点,能替我了,我就离开岐州,替你报仇。”

    “我爹那个人居然抬了施姨娘做正头娘子,可笑吧,他抬了个杀人凶手,呵。”

    “我有本事的很,以后就去外头剿匪,我不信找不到当年那伙匪。别看我那时小,我记得清楚,那人左手虎口处有七颗黑痣,我一定能找着他……”

    再回来时,师傅闭着眼躺在藤椅上一晃一晃,身旁小九梳了一个丸子头正在扎马步,五官拧作一团。

    她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四方小桌,毫不犹豫地奔向灶房, “我做饭去了啊!”

    灶房中锅碗瓢盆俱全,不过大多都没怎么用过,师傅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清水煮一切,寡淡地让人想啃树皮。

    有时她在想,师傅这人,能文能武,唯独在洗衣做饭方面,像落魄了的王公贵族家的夫人小姐。

    她从陶瓷小罐中抓出一把绿豆放入铁锅中炒香,再从水缸中舀水下锅,先煮绿豆,紧接着麻利地给老南瓜去皮去芯,哐哐哐地剁成小方块,水沸下锅,一起炖煮。

    趁这空隙,又飞快地清炒两个绿叶菜,从腌缸中掏出泡了一月的白萝卜,酸爽可口。

    灶房中她哐当哐当一阵忙活,最后一把白糖撒入锅中,搅了搅,完事。

    “吃饭咯。”林越舟两手三碟,瞅了瞅额冒汗珠的小九,吩咐道, “小九,快,里面还有三碗南瓜绿豆汤,端出来去。”

    师傅鼻子轻动,缓缓张开眼,身上还是一样的洁白纱衣,没等人叫,先走进灶房中拿了筷勺出来。

    “这南瓜好,粉粉糯糯的。”

    “甜滋滋的,好喝!”

    “师傅,我前两日抓到两人。”

    “嗯?”师傅夹起一块泡萝卜,并未感觉惊奇, “你不抓人才不正常,一天到晚地在外跑,当初在这山上,生跑出条小山路出来。”

    “这次不一样。”林越舟吸溜一口南瓜汤, “那两人也是别人雇的,一个盐行老板在寻十三四岁的女子,要献给知州。”

    师傅夹菜的动作一顿,眉头轻皱,旋即散开, “当官的大抵如此,身上藏匿着的秘辛全是些肮脏龌龊之事。你若想取那狗官人头,我帮你。”

    她连连摇头, “没没没。”

    师傅是个面冷心善之人,唯独面对戴官帽的,格外狠毒,自己这样都被叫做女匪了,师傅莫不是什么大魔头收山隐居避世来着。

    “我打算先去岐州探听探听,也顺路看看州衙放粮一事。按理说,州衙的粮也供不起底下县乡这么多人,这县里怎么没听到放粮动静。”

    “随你。”师傅搁下碗筷,眉眼淡淡地望着她,叮嘱道, “在外无论怎么闹,不要去跟官府纠缠不清,除非你能一击毙命,否则他们为自己手里那点权势,什么手段花招都使得出来。”

    她本想随口敷衍两句,但对上师傅的眼神,郑重严肃,她敛去身上松散气,道: “放心!不轻举妄动。”

    “行。”师傅掸掸素衣,起身,背手走进佛室里,留下她和小九两人四目相对。

    小九见门关上,压低声音问道: “师傅天天吃斋念佛,怎么张口却是打打杀杀呢。”

    林越舟摇摇头,她也曾好奇师傅在佛室里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到底在干嘛呢。

    答案是,师傅手上拿的不是经书,不是佛串,而是一块玉佩,一块天青色双鱼玉佩。

    她摸了摸腰间蓝色荷包,对小九说道: “你不懂,那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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