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章大伯母走过来引众人前去落座。
宴席采用的是京中时兴的曲水宴，木制长桌中央凿空蓄水，两旁加以各色异石点缀，首尾两端各站有两个伺候的丫鬟负责上菜和收菜。
主位上坐着章半夏，两侧分别是施绾柔和林越舟，再往下便是尤家、许家夫人等。
幕帘后，林家请的戏曲班子弹的一曲琵琶，古韵悠长、余音袅袅。
众人皆知此次林家宴请四方是因林贤走失多年的长女被寻回，故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到章夫人身旁的这位年轻女子身上。
林越舟从容不迫地应对着这些打量的目光，时不时颔首微笑。
眼见着人差不多齐全了，大伯母拉她起身，向众人介绍道： “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这位便是我的大侄女，名叫越舟的。”
“我们林家在京行商这些年，多靠了各位帮扶。我这侄女如今也回来了，总算是一家团聚，她初来乍到，日后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接着举起一杯酒来，一口饮尽，施绾柔也像不甘落后似地站起说了几句，刚想举杯，林越舟却突然落下泪来。
本来准备举杯的众人一时拿起也不是，干坐着也不是，最尴尬的还属施绾柔。
这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早不哭晚不哭，偏自己说完话后哭了起来，还哭得那么伤心，整得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想到她提棍的模样，施绾柔心里一阵后怕，这谁能欺负得了她呀！
想是这么想，可施绾柔反应不慢，连忙绕到她这一侧，轻拍着她的背道： “舟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无故哭起来？”
林越舟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抹了抹泪，抽噎道： “没什么，只是听到两位长辈如此为我考虑，心中大受感动罢了。”
“这算什...”
她以手轻止住施绾柔的话，泪眼朦胧地望向或错愕、或好奇、或震惊的夫人姑娘们，缓上一口气道： “两位长辈的关怀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嬷嬷，她也是这般护着我，若是没有她，我当年恐怕都不能留下一条命来。”
来客中的夫人不少都知道林家上京遇袭一事，可年轻一辈的就不太清楚了，听林越舟这么一讲，心中愈发惊奇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心中蕴含了无限悲伤，慢慢转过头望向伯母和施绾柔，语调柔软， “不瞒大家说，我昨日在街上碰到了嬷嬷，她却不敢和我相认。”
性子活泼些的姑娘忙顺着她的话问道： “这是为何？既是姐姐的嬷嬷，怎么会不敢相认？”
诸位夫人姑娘早已无心饭食，只想听她速速把故事讲完。
施绾柔一听口风不对，怎么扯到奶嬷嬷上去了？想阻止她开口，情急之下又想不到得体的理由。
“欸！”林越舟长叹了一声，把早间备下的说辞一口气吐了出来， “嬷嬷说她没有保护好我母亲，心中有愧。这么多年她隐姓埋名，在外寻找，最近听闻风声说我回京，这才上京了来，只远远望了我两眼，见我平安，不求更多。”
宴席中纷纷响起认可声， “是个忠仆啊。”
“如此，合该接回来才是。”
听到此话，林越舟唇边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满意，满是犹豫地回道： “我也正是这么想呢。只是...”
说着她抬眸看了一眼施绾柔，声音降下几分，但还是确保人人都能听得清。
“只是...我院中的人不归我管的，所以我不敢...”
她学足了谨小慎微的语气，面上还有未擦净的泪水，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楚楚可怜，连带着别人看施绾柔的眼神都怪了起来。
其中以大伯母的眼神最为犀利，宅子里的这些下作手段她纵使没经历过，也是有听说过的，往对方院里安插人手是最基本的。
“小舟院里的奴婢、仆役应是弟妹负责安排的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施绾柔百口莫辩。
是，她是想靠仆人获取一些消息来着，但至今为止一样事都没办成，这人跟白送了过去一样。
“怎么叫不归你管呢？是哪个做奴婢敢不听主子的话？”施绾柔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强挤出一抹笑容来， “说与我听，我定是要好好教训一番的。”
“不必劳烦。”林越舟擦净泪水，眼眸清澈透亮， “我想了想，院里人不听话主要还是因为我没有她们的身契，管理起来实在是麻烦，不知可否...”
话留着没讲完，但无人不明白她的意思。
有些与施绾柔交好的夫人出来打圆场道： “施夫人也是觉得孩子还小，所以才替她存着，没想到底下人竟因此不认真做事。”
“回头我就教训她们。”施绾柔轻抚着她的背，颇有让她坐下的架势， “这都小事，千万别因此伤心坏身子。”
这话的意思是打算轻轻揭过了，既没有敲定接嬷嬷回来之事，也没有将身契交出的想法。
二人心照不宣地僵持着，章伯母却是看不下去了，绕过施绾柔扶着越舟坐下，又面向众人讲道： “小舟这孩子今年也有十八了，是时候学些管家之事。”
接着转过身来对着施绾柔讲道： “你底下有三个孩子要教导，素日是个忙人。我就忆安一个儿子，我也替你分担些，你把身契交给小舟，我也好让她看看当家主母的派头。”
这几句话可谓是一锤定音，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倘若施绾柔再拒绝，又叫别人怎么想她呢？
再有百般的不情愿，她都只推脱说是自己忙忘了，本想一到京就让小舟自行处置的，谁知忙到今日都忙糊涂了。
大家听了纷纷附和，只尤、许家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默默看着这位林家长姑娘。
宴席就在这般热闹的开局下继续下去，施绾柔看着眼前的精细菜品都无心多尝几筷子，尤其是看到对面的林越舟没心没肺地大快朵颐时，她更是恨恨地咬了筷子一下。
饭后，众人分散开来，有约着去园子池边喂鱼的，有继续点戏听戏的，还有些手帕交们聚在一起谈论京中最近的风闻。
“听说过几日西州那位就要到了。”
“就是那位号称身长八尺、宽肩窄腰，一手就能提两个马匪的世子爷吗？”
林越舟路过时听到这两句话，不屑地扁了扁嘴，一只手两个马匪，当马匪都是小鸡崽子吗？这位世子爷吹牛吹得也太离谱了。
她此刻正想溜出去找嬷嬷，风声既然已经放出去了，不如趁热打铁，晚上就将嬷嬷带回，省得半路又出什么变故。
可是这园子颇大，她对此地又不熟，生生把自己给绕晕了，要不是怕人瞅见，她一定会爬到这些丛石上好好探探路。
“姑娘？”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四处张望寻路时响起，此是一条石子路，面前有几个岔口，据她估计总有一条是通向外面的。
但她不得不因为这一声停下寻找的步伐。
“嗯？”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松花色长袍袖口和领边绣着金丝祥云纹的滚边，眉眼温润，唇角微扬，一副极好说话的样子。
“这位公子...也是迷路了？”
男子听了失笑，好心地为她指路： “我是嫌前院吵闹，寻一幽僻处稍作休息的。正巧见姑娘在这...十分迷惘的样子。”
“姑娘若想出去，从这往北走，有一小门，那里进出人少，走着也方便。”
“不过这里离城内有段距离，我看姑娘身旁并无人跟着，若无要紧事，还是不要一个人行动为好。”
林越舟沉吟片刻，想到自己没嘱咐小珀，等会儿她定要急着寻自己，况且嬷嬷就在客栈中，回去的路上顺道就可以接了，似乎没有必要多跑这一趟。
她边想边点头道： “公子说得有理，我一个人确实不便，万一遇到什么半道抢劫的，我可对付不了。”
“多谢公子提醒，那我不打扰公子一个人清净了。”
“欸！姑娘可是要回去？”
已经踏出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她疑惑地点点头。
男子拿出一个镂空香囊球，在自己面前轻晃了晃，香气四溢，闻着却不厚重，反倒清新淡雅，如置身于山间清泉一般。
“在下是做香料生意的，这是我店新研制的一款香，名唤松泉香，还未售卖，此刻赠予姑娘，还望姑娘接受。”
林越舟以手扇风，又细嗅了嗅，确实好闻，她没有立刻接受，而是反问道： “你到底是单纯想赠我这香呢，还是想借由我为你这香宣传呢？”
若是前者，她是必不会接受的，半路见面，无故送礼，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能干出来的事；不过她更倾向于第二种，至少他是在听到自己要回去后才提出的这个要求。
这是个精明的商人。
男子目光一闪，语气变得更加温文尔雅， “惭愧惭愧，被姑娘看出来了。这镂空香囊赠予姑娘，不需姑娘多说什么，只需姑娘在别人问起时，提一下三日后，王氏香铺将售卖此款香囊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