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樱乡(12)

    得了灵感后,黄巡检就想离开了。

    恰逢此时花厅外头进来了一位青年人,手里拿着脉枕,似是要为雷元峰诊脉。

    黄巡检脚步一顿,问道:“这位是……”

    青年回身,微微朝他躬身道:“鄙人欧阳秋,是凤祥山庄的大夫,见过巡检大人。”

    黄巡检还没有见过这位欧阳秋,便与他客气了几句,眼睛却是始终停留在这人的脸上。

    欧阳秋佩戴了一张面具,将鼻部以上全部遮挡。

    似乎知他所想,欧阳秋体贴地解释道:“鄙人少年时遭过一场火,将脸烧毁了,还望大人莫怪。”

    黄巡检:“不怪,不怪,那本巡检便告辞了。”

    他最后是对雷乡长说的。

    赶回县衙的途中,有甲兵来报,关于妖邪作祟、招魂害命的谣言,已经在洪乡里愈演愈烈,问是否需要巡检司加以干预。

    黄巡检不置可否,只看了看那甲兵一眼,甲兵便悻悻牵马退去了一旁,没再提起这回事。

    抵达县衙后,黄巡检先将谣言一事通禀给了县令大人。

    然后果然如此的,他挨了县令的一通骂。

    “当今君上最是痛恨妖邪鬼祟作乱的事儿,你怎么搞得,叫你去查案,居然给我弄出这么大一谣言!”

    县令拍拍黄巡检的脸,一巴掌一巴掌拍得响亮:“黄大人啊黄大人啊,你莫非是不想干了,还要拉我一块儿下水吧。”

    黄巡检苦着脸,告饶道:“大人,我哪儿敢啊!我小黄是什么人,大人您最清楚了!”

    “您看,我这不是立马赶回来向你汇报了吗?这事儿说来严重……”黄巡检微顿,话锋一转,“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

    县令收手,冷目睨着他:“继续说。”

    黄巡检笑得谄媚:“嘿嘿,其实这谣言吧,就是因为乡民们害怕才引发出来的。至于到底是否妖邪作祟,只凭我的眼睛,哪能断定出来。”

    “但……乡民害怕的可以是妖邪,也可以是那三起命案——归根结底,他们就是怕死!那我们只要尽快给乡民一个结果,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

    说及此,黄巡检揉了揉被拍过的脸蛋,压低声音继续道:“大人,那位明昭和尚不是本地人,亦无背景傍身,属下以为,明昭和尚就是妖邪!”

    也不知黄巡检是如何从这几个信息里、判断明昭是妖邪的,整段话下来就是十分跳脱,逻辑是没有的,结论是必然的。

    县令望着他,沉默须臾,忽而道:“三起命案?”

    黄巡检一僵:“……嗐,忘记和您汇报了,今早,王村又死了一人。”

    县令当即一巴掌拍在黄巡检脸上,这下是真的用上了力道,半张脸都红了。

    “还愣着做什么,等谣言扩散到乡外皆知吗?真到那时,你和我,这县衙上下所有人,都等着被君上降罪吧!”

    *

    今夜就要离开洪乡了,道玄起大早,将自己的行李与院子里的其他东西全都收拾好。

    足足装了三四个大包裹,之后可以挂在驴背上。

    他走出院子,找到了师父,就见师父居然还坐在樱树下读经。

    真是让人无奈,道玄摇了摇头,听着师父低喃经文的声音悦耳动听,沁入心脾。

    “师父,我下山一趟,去找阿蘅道别。”

    明昭对他挥了挥手,笑着看他身影渐远。

    少顷,明昭微微发出一声喟叹,仰头注视着纷纭花影。

    “……今日,就讲讲十二因缘吧。”

    明昭阖上了手里的经书,抬手,轻轻抚摸樱树褐色树干上的纹理。

    “汝当谛听,我当依过去诸佛说十二因缘法: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

    “无明灭即行灭,行灭即识灭……有灭即生灭,生灭即老死忧悲苦恼灭。”

    “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明昭唇角抿出淡笑,十年如一日的,仰望着这棵繁密的樱树。

    如同与一位老友见面,在他们每一年中的一个月里,在春季最灿烂的时分,亦如他们告别之时。

    “刹那缘起,缘生已空,种种皆为因缘尔。”

    明昭最后拾起经书,回去屋中。

    花影如云如雪,开遍满山烂漫。

    及至圆日西斜,漫野粉樱匆匆染上了烧灼般的霞色。

    甲兵长靴从掉落地面的樱花瓣上狠狠碾过去,刀鞘撞击着革带,霎时打破了这片沉静的山色。

    隐于黄昏中的简朴小院忽然间被团团围住,密扎的篱笆在全副武装的甲兵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一个道士模样的老头走在黄巡检身侧,两人身前由甲兵开道,重重踢开了小院外门。

    道士装模作样舞动了手里的桃木剑,袍角翻飞着游走四方,大手一挥,便往院内各处贴去一道黄符。

    随后口里念念有词,额角都蹦了青筋两根。

    待老道士行完法诀,黄巡检这才上前来,一脸厉然地张口道:“里面的妖邪听着!”

    “吱呀——”

    一阵开门声直接将他的狂言打断。

    黄巡检顿时喉间一塞,清了清嗓,这就打算再接再厉。

    谁知屋中忽而行出一位华白僧袍的俊美和尚,那堪为圣人君子般的气度,刹那间将他摄得再度哑口,彻底忘了说辞。

    明昭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温和的眉眼静静望向呆怔的黄巡检。

    “这位大人,是来寻贫僧?”

    黄巡检终于回神,咽了咽唾沫,长臂一挥道:“来人,速速将这妖邪缉拿归案!”

    甲兵们勇猛地冲前来,却又在明昭附近刹住了脚步,他们将明昭包围起来,虎视眈眈的眼睛齐齐紧盯着他。

    明昭低眉垂目,平静启声:“大人,贫僧并非妖邪,还望大人明鉴。”

    黄巡检才不听他什么明鉴不明鉴,今日他不把这妖邪缉拿回去,明日他就可以端个木碗,和这和尚一块儿化缘去了。

    “妖邪!本巡检为捉你特地请来了壶岩道人,你若识相,便莫要再做反抗!”

    明昭抬眼,沉静的视线从黄巡检故作厉色的面上扫过,那一瞬间,他似乎懂得了什么。

    心脏微微一紧,明昭的眼神乍然冷淡下来。

    他早知人间官场黑暗,贵族权势倾轧,却未料想,一个小县衙之下的小小巡检司,居然也能如此堂而皇之地指鹿为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巡检大人守卫洪乡四方,如今,却是要做一位加害无辜、罔顾人命的昏官么?”

    黄巡检猛然大喝:“闭嘴!你这妖邪休得黑言诳语,本巡检已然掌握指认你之证据,今日就要替洪乡百姓捉了你!”

    语罢,黄巡检竟是拿过壶岩道士手里被符箓浸泡过的绳索,大步靠近明昭身侧。

    明昭眉心淡蹙,脚步微移,却听黄巡检靠近自己,压低嗓音快速道:“明昭大师还是主动配合为好,我看道玄小师父好似不在院中?”

    明昭身形一滞,眉心愈发紧皱,与黄巡检咫尺对视,而后被他捆缚了双手。

    院外却忽然传来不小的动静,方才还被黄巡检提及的道玄,此时居然已从山下仓皇奔回。

    道玄在山下得彦大郎报信,望见这群围困小院的甲兵后,并没有多少震惊。

    相反,他冲上来就和甲兵打在了一起,一连踹翻好几人,还试图抢夺他们身上的佩刀。

    然而道玄终究只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又非武功高手或是仙门中人,双拳难敌四手,他就是再加上腿,也很快被高大健壮的甲兵们扣押在地。

    甲兵将他双手后缚,膝盖顶在他背部,他整个人与地面相贴,脸颊被石子一路剐蹭出血痕。

    “放、放开!你们放开我师父!”道玄嘶吼出声,又被地面回弹,变得沉闷似有空响,威慑力大大降低,“你们凭什么抓我师父,我师父一辈子行善积德,不是给你们如此作践的!”

    “住嘴!”身后甲兵斥道,”今日乃巡检司执行公务,你等只管听令行事!“

    “我呸!”道玄大骂,“你们这些惺惺作态的狗官,全都是噬不见齿的狗东西!我师父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善人,你们敢抓我师父,一定会不得好死——!”

    黄巡检听笑了,还没有哪个平民敢如此辱骂他们的,他捏着指骨稍作活动,狞笑着走向道玄。

    “巡检大人。”明昭倏而唤他,“贫僧请您借一步说话。”

    黄巡检顿足,回头看向明昭。

    须臾,他示意扣押明昭的甲兵退开些,留出两人说话间隙。

    道玄本以为这狗官会来他跟前,哪成想半道又被师父叫了回去,他肩膀用上狠劲,顽抗甲兵对他的镇压,勉强将视线抬起到一个能够观察的高度。

    ……师父好像在和那狗官说话。

    那狗官,是否又在威胁师父!

    狗官扭头了,是在看自己?他又想做什么恶事?!

    两人的交谈很短暂,没人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明昭自始至终淡定地立在那里,纵然他已被绳索绑缚,尽显狼狈之态。

    然后黄巡检离开,甲兵重新跟上押住了明昭,一群人渐拢,簇拥着黄巡检和壶岩道人走向院外。

    道玄眼圈骤红,泪液顺着他眼角下淌,混入颊侧涌出的血水,洇开在被他压住的粉色花瓣上,变成一片无言的深浓。

    “师……父。”

    道玄瞳孔开始涣散,低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磨出。

    这时,一双长靴停在了他眼前,靴尖微微侧来,带下来阵风和阴影。

    一根手指戳在了道玄后脑,深深戳陷了剃头后的后脑软皮中,伴随两声俯视而来的、 讥讽意味的笑。

    “年轻人,只会张牙舞爪是没用的,自以为能耐了,还敢辱骂本巡检,打本巡检的人?”

    男人用力在道玄后脑戳出一个窝,剧烈挤压造成的疼痛,径直传导向道玄的皮下神经里。

    恶臭般的低喃一直往他耳里钻,激得泪液继续奔流,眼外已是一片煞红。

    黄巡检低头凑近他耳畔,恶劣道:“若非有你这个宝贝疙瘩,你师父岂能痛快就擒。”

    话音落,黄巡检畅快大笑,所有不悦一扫而空,望着少年如遭雷击般的绝望神情,大踏步走向山下去。

    人都走远了,身后甲兵才放开了压制道玄的气力。

    随后便是这甲兵远去的脚步声,刀鞘相撞革带的声音刺耳至极。

    道玄趴在地面,被风拂来的樱瓣渐渐盖了一脸。

    只有樱瓣偶尔在他鼻尖微翘时,才能发现原来这道身形还在活着。

    他眼中无神,格外的空洞,框进视野里的春光霎时间褪了色,被狠狠打击过后的心腔空荡荡的,有风吹过,什么都没带走。

    ……

    师父,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师父,我们做错了什么?

    师父你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

    师父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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