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樱乡(15)

    “啊啊啊啊——”

    院外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喊声。

    那声音是飞过来似的,扑入人群之中,道玄倏地瞠目,弓着的背上感受到击打莫名少了几道。

    他大吼一声,用力推开压在上方的人,回首将长臂揽去,把那个挥舞擀面杖的小姑娘抱在了自己怀中。

    “滚,滚开!别动她!”道玄声嘶力竭,满脸红血,猛然爆发出力道来,抱着阿蘅挤出了人群。

    道玄立马跑了起来,一直跑,抓着阿蘅没有回头,他们还不忘解开驴子的绳,驴子跑得比他俩还快。

    就这样跑离了彦家村,两人才在水边停歇。

    道玄蹲下去捧水,将脸上猪血洗了干净,又用水冲洗身上的血迹,整个人弄得湿湿哒哒。

    身旁,暖暖的气息贴近,姑娘家独有的柔软从空气里弥漫过来。

    道玄细微地僵了僵身子,别过脸,没让额上的伤口显露于身旁人眼前。

    耳畔却是一道哭腔:“道玄……你有没有事啊,身上痛不痛?”

    道玄没有说话,低头认真地在洗指缝。

    阿蘅又蹲着挪了挪,往他凑近了些:“道玄,你说话啊?”

    道玄启唇,忍着口腔里的痛意:“赶紧回去。”

    阿蘅一愣:“为什么!”

    道玄再次不说话了,仿佛他从来都是这副冷淡寡语的样子一般,起身牵过驴,抬步便离开。

    若非绾绾当下依然痛得只想打滚来缓解,她真要以为道玄没有受到什么伤了。

    是真能忍,绾绾必须佩服他。

    继续走去下一个村庄,阿蘅不肯回家,道玄却也未再撵她。

    两人一前一后,没有离得多远,气氛怪异而沉闷。

    抵达下一个村庄后,道玄接着找人作证。

    这些村子里的许多户人,皆曾接受过他师父的无偿问诊,师父给的脉案和药方治好了不少人,他们并没有如谣言里那般,在老而逝世时被他师父“招魂”。

    没有彦大郎家里,他们也能作证。

    可惜,绾绾已经想见,他的诉求仍旧会在村子里碰壁。

    道玄却没有多少气馁。

    纵然他变得不受欢迎,那些老人嫉恶如仇地盯视着他,把他视作洪水猛兽,他还是不愿放弃。

    挨家挨户求便是了,给他们所有人都磕头便是了。

    就算某些孝子孝女拿唾沫招待他,他也能闭着眼睛承受下来,再离开他们院,找水洗净脸。

    绾绾看着道玄东奔西走却一直毫无所获,起先那种把自己拎出来、置于上帝视角的心理状态,仿佛在被逐渐吞噬。

    她渐渐觉得,自己好像不再是自己了。

    自己也似乎变成了道玄本身。

    她在这一天中下跪了无数次,额上带伤,又被磕出了新鲜的血痕,脸颊还留着昨日被石子摩擦出的伤口,整个人狼狈得青青紫紫。

    可是,在遇到几户人家表示了同情,以及对谣言的质疑之时,绾绾还是喜极。

    虽然他们没有答应即刻去作证,观其口风,是想再观望一二,绾绾也依旧被那种冲破心口的喜悦深深震撼着神魂。

    很可笑的,明明终路只会是死局。

    她居然也会在这里暗自欣悦。

    一时就连自己也分不清了,这到底是道玄当初的欣悦之情,还是她自身生出来的感动。

    ……她觉得,自己愈发相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了。

    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入夜之后,道玄又变成了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一处村庄,骑上驴儿回去月亮山。

    阿蘅已经不在这里了,早在走至彦家村外第二处村庄时,道玄就将阿蘅成功地赶回了家去。

    绾绾能够理解道玄的想法,他就是不愿意阿蘅跟着他遭罪而已。

    何况这一路并不体面,即便是亲人,也有不想被对方看见的时候。

    夜风徐徐撩过身侧,驴尾在身后扫荡着试图攻击的蚊虫,空气里倏而传来清甜的樱树花香,道玄掀开眼帘,是月亮山到了。

    洪乡又名野樱乡,最出名在外的就是这漫山花色,花一枝,波一重,一重一重摇远空。

    但道玄只会在月亮山上闻到这般浓郁的花香,通常时刻里,樱花的香气都格外浅淡。

    因而师父被这里深深吸引,每年花期都要来此旅居。

    道玄敛下回忆,忽而凝目望去,在月亮山的山道下方望见了两条黢黑的身影。

    纤纤瘦瘦的,两条身影皆不高,左边那条甚至很矮。

    须臾,很矮的那条身影对他招起了手。

    那手被举得很高很高,像是一面被风卷曲的旗子,挥舞得热烈明媚。

    道玄听见夜风送来声音,而他骑驴停在了身影面前。

    阿蘅搀着彦阿婆仰头望向他,然后莞尔:“道玄,我们来作证啦。”

    一天都没有品尝到咸意的舌尖,此时竟然吃到了咸味的水。

    口腔内部的伤口被刺激到痛,绾绾方觉,这是道玄哭了。

    *

    深夜,洪乡的外来者们又一次在道玄的屋子里齐聚。

    不过这回带多了一人上山,原本相认的五人变为六人。

    可屋中氛围并不热络,显得多出来的这位中年人毫无存在感。

    行香心生疑窦,眼睛扫过全部人,除却这位新来的中年人寡言又冷漠,其余人居然俱是分外沉默,如同集体遭遇了某种打击、还未缓过来似的。

    只怪她的身份游离在明昭师徒外,故而一直偏离着师徒俩的主线,而绾绾、慈屿、雅萱,则是亲历了白日在道玄身上发生的灾难。

    行香再看萧意,不知这位顶着黄巡检的身份为何也会此般沉默。

    其实是因为监视道玄的甲兵,将今日之事回禀了黄巡检,所以萧意对道玄今日的经历也了然于胸。

    但沉默终究是不能维持下去的,行香主动提起了这位新来的中年人,示意他做个自我介绍。

    发福的中年人,或者说是雷元峰,这才冷冷淡淡抬眼,越过行香,停在了和尚身上。

    他顿了顿:“小师妹?”

    绾绾恍然一惊,回望向他,犹疑道:“……二师兄?”

    雷元峰颔首。

    “这、二师兄,你居然会是乡长!”绾绾顿时不丧了,惊讶的视线从发福的雷元峰上下来回扫视,“难怪我一直没有等到你,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见面。”

    夙羲:“无事,即便见到你,我也要等至昨日才可以掌控这具身体。”

    “原来如此,昨日正好是明昭大师下狱的节点……”绾绾若有所思。

    萧意牵了牵唇:“幸有夙羲师兄就是雷乡长,我与他交流过后,得到了不少重要信息。本是当即就想来通知你们,但为防意外被他人发现,最后决定深夜前来。”

    “噢?你们得到了什么信息?”行香问。

    夙羲:“欧阳秋就是连环案的凶手,也是雷元峰私生子。”

    其余人:!!!

    丝毫未觉自己曝出了何种重磅信息的夙羲继续说道:“雷元峰一直坚持查出害死他儿的凶手,但在明昭被抓之前,他态度发生了大幅转变,告诉黄巡检自己想要凶手尽早被缉拿归案。”

    “——这是他在暗示黄巡检,可以结案了,只要将‘凶手’抓回去,他便不会继续追究。”

    慈屿目露憎色,问道:“雷元峰为何忽然如此……莫非是欧阳秋对他说了什么话?”

    夙羲:“没错,正是欧阳秋。此人在明昭被抓当日的清早寻到雷元峰,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与之相认,又在雷元峰大惊与大喜之下,把行凶一事尽数摊牌。”

    “雷元峰险些气急攻心,好在欧阳秋就是大夫。雷元峰便问欧阳秋为何要杀自己的儿子,欧阳秋说,他就是嫉恨雷金铭得到了他不能得到的父爱而已。”

    雅萱听得鼻子紧皱:“这么变态?”

    因为是私生子,多年不能与父亲相认,缺失父爱之下又失去了优渥的生活,所以一来就把婚生子噶了?

    “那他为何还要杀顾兆和王武……”绾绾直觉哪里不对。

    夙羲:“欧阳秋也对雷元峰解释过,杀顾兆,是为了混淆视听、妨碍查案,杀王武,是那夜他对雷金铭动手前,曾被王武撞见过身影。”

    绾绾张口却又闭上,一时间没有找到其中的逻辑漏洞,听起来倒像那么回事。

    行香忽然启唇:“所以,欧阳秋只管和雷元峰父子相认即可,何必与雷元峰摊牌自己是凶手?”

    “很简单。”萧意冷道,“欧阳秋要雷元峰做推手,构陷明昭让其被冤入狱,做他的替罪羊,彻底结束洪乡连环命案的调查。”

    绾绾蓦然捏紧了手,觉得欧阳秋此人真是罪大恶极:“真相竟然是这样!难怪谣言传的如此之快,他定然在背后煽动了民心,早就看准明昭来为他顶罪了!”

    夙羲忽而抬手摸了摸绾绾如今的光脑壳,过了把手瘾,也当是安抚。

    “欧阳秋如今是雷元峰唯一的儿子了,雷元峰偌大家业无人继承,便要去旁支准备过继。然今朝峰回斗转,他必会选择保下这个儿子。”

    绾绾唾弃道:“那就放弃了死去的儿子?”

    儿子杀儿子,说出去都骇人,结果面对个人利益,雷元峰还是放弃了从小养到大的儿子,让其永远蒙冤下去。

    行香耸耸肩,世情便是如此,许多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会将以往的坚持抛却。

    不过,这三起凶案背后恐怕没有欧阳秋说得如此简单。

    “我也从王襄口中套问出了一些情报。”行香觑了眼夙羲,添上一句,“王襄便是我这具身体的姐姐。”

    她接着道:“我们已经知道,雷金铭、顾兆、王武,这三人曾在凤祥书院一同读过书,顾兆要比另外两人大上几年,但他们三人是同期。”

    “要说他们的关系,雷金铭和顾兆交好,但王武……似乎是被欺负的那一方。因为同期,他们全都参加了县试,不过只有顾兆通过录取,后又继续府试。”

    “雷金铭在县试落榜后又考过一次,再度落榜,而王武,五年前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名县试。”

    行香了解到的也就这么多了,再多套问,恐会引起王襄的怀疑。

    但她知道萧意一定能从这些消息入手,通过黄巡检的职务便利查到更多内情。

    萧意也的确不负所望,不仅如此,他已经借由黄巡检之手查到了关键内容,只是还未阐述罢了。

    同样是从凤祥书院作为切入点,他查到了一件尘封五年的旧案。

    这件旧案曾经震撼洪乡四野,卷宗命之为:县试舞弊互结连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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