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蜕皮人的歌声后，何艳妮的视线几乎完全定格。迷惑的。

    她被对方的声音困住了。该怎样描述呢？难不成像是传说中，那些唱歌来吸引渔民的鲛人吗？可那也只是人的想象而已啊！而现在她听到的声音却真实存在，而且余音不绝。

    在轻盈飘渺、如梦似幻的歌声中，周围的鼻涕虫也渐渐晃动身体，温柔地给整个曲调伴舞。火焰的形状因此幻变不清，光与影的界限都在此刻模糊。

    像被一双温暖的手臂拥抱住。渐渐的，何艳妮完全放弃了抵抗，袒露出脆弱的精神任人宰割。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西像在漂浮，仿佛回到了羊水里，那些焦虑、不安、幻觉……都随着歌声的流淌彻底消逝了。

    “……就到这里了，怎么样？”

    眼皮不知不觉越来越重。就在她彻底睡着之前，耳边突然传来蜕皮人的轻声询问。恍惚了一瞬。想起当下的处境后，何艳妮立刻睁开眼，直视着表情有些紧张的蜕皮人。

    “你唱得很好。为什么不去当歌手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何艳妮已经放弃敬语了。语气也比之前随意得多，但是很真诚。闻言，蜕皮人苦恼地叹了口气：“……歌手啊。

    可我其实只会唱这一首曲子。其他时候，只是勉强能用声调传递情绪而已。这是我们种族的特质，但我们族又不太受欢迎……算了，还是回头再想这件事吧。”

    何艳妮差不多也看出了蜕皮人的性格：这家伙怕麻烦怕到骨子里了，而且有时候确实可以用懦弱形容。

    但是，她并没有产生面对梦魇时的轻蔑感。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和放松。可能是受到之前歌声的影响。

    “所以你没有做过更长远的打算吗？宠物店的广告业务没法持久下去。即使持久，只有一个收入来源也很不稳定。

    而且你的家人现在算是黑在这里吧。你又说你们种族不受欢迎，要是这件事曝光了，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此话一出，那些正阖眼休息的鼻涕虫立刻垂目看来。眼神不满，表明它们完全听得懂。只是之前懒得管。

    但是，即使心中不满，它们却并未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甚至连身体都没有移动。情绪稳定到离奇，让人联想到水豚。

    被一屋奇形怪状的长辈谴责注视，何艳妮却并未紧张。只是神色认真地等待蜕皮人回应。

    其实，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刚刚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她并不是从自己的目的出发，而是单纯地为蜕皮人考虑。整段话称得上推心置腹。

    ……何艳妮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额，你说得对啊！所以这可怎么办呢？”

    果然，耳根子软的蜕皮人听到这话，整个怪被立刻说动了。表情都慌乱了一瞬，随后渐渐变得灰白。眼中也失去了神采。

    “宠物店老板给的酬金不算高……要是之后真的付不起房租可怎么办？而且万一被其他怪发现……”

    被幻想中的可怕现实击垮。蜕皮人的身体抖了抖，然后抱住头不停碎碎念。眼眶变得红红的，像要哭出来一样。

    就在它六神无主之际。人类女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立刻给了它主心骨一般的力量。

    “我提这事不是想让你焦虑，也不是在开玩笑。其实你可以考虑来我们店工作。”

    闻言，蜕皮人立刻抬起头，本已绝望的眼神重新大亮。它看见——面前的女人抬起一侧手腕，垂着眼皮注视伏在臂上的小龙，同时淡淡说道：“我现在在梦魇的商店工作。它准备开一家电影院，正在招募各类员工。我觉得你很适合制造配乐。”

    “真、真的吗？我可以去你们店？！！”

    整张脸都变得红彤彤的，像被煮熟的螃蟹。蜕皮人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小声嘀咕，“可是、可是我其实并不懂音乐。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不会。你只管去就好了，肯定会有懂这方面的、家伙指导你。”

    说到后半句时，何艳妮的声音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恢复流畅后说完，抬起头看向蜕皮人。

    她的全部五官都平平无奇，看上去格外标准、刻板。只有一双眼睛是少见的纯黑色，而且深邃到诡异。被她凝视的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灵魂被吸入其中的错觉。

    受到对方仔细的注视，蜕皮人的动作也不由一顿。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天赋才是世界上最稀缺的东西。我觉得以你的资质，肯定过得了店主的眼。”

    明明只是一个人类，还是新入职不久的临时工。不知为何，她的话语却给怪一种笃定的、可以信任的感觉。以至于蜕皮人还没弄懂这家商店的资质，就已经被狠狠打了一针鸡血。整个怪都兴奋起来，看上去跃跃欲试。

    “这样真的行吗……如果店主知道我是蜕皮人，说不定就会把我卡掉的。”

    没说两句话，蜕皮人却再次犯了老毛病。注意到对方又开始出现退缩的苗头，何艳妮内心微微叹气，面色却不变：“没关系。你只要去参加就好。我是店里的员工主管，有资格给店主提些意见。”

    ——虽然只是空头支票，但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何艳妮不允许失败的可能性。

    “？！这么、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没想到遇到的人类竟然是个大佬？！听到她的承诺后，蜕皮人的眼睛不禁瞪大，大到差点再次从眼眶掉了出来。它却来不及管，表情痴呆像在做梦，整个怪都陷入了醺醺然。

    “但你还是得去走一遍招聘流程。”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那我之后就去准备！这可真的帮大忙了……如果不是实在缺钱，我也不会把自己的壳展示给那么多怪谈看！！”

    说着说着，蜕皮人忍不住流出了感动的泪水，声音也抽噎起来。

    安静地注视着蜕皮人。何艳妮并不理解壳的特殊性，只是默默想：只要你去得及时，梦魇肯定会接受你。因为你的入职跟触须怪有因果关系。这算捆绑销售。

    随后，她又突兀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所以现在，她算不算和蜕皮人达成双赢了呢？是不是可以自然地让它退赛？

    ‘可实际上，我没法保证它之后可以一直干下去……甚至连顺利入职都不能保证。

    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给它提供信心而已。毕竟它确实能力很强，只是连寻找机会都不敢。

    而且，梦魇现在和我是合作关系没错，但只能持续两周。甚至可能连两周都没有——要是这个方案没有想象中成功，梦魇随时可能和我翻脸。到了那时候，我连自身都难保。’

    想着想着，一直用“目标”激励自己的何艳妮也不禁沉默下来。后背上，那座捆扎锁链的石山依然停留着，迟迟没有离开。

    ‘算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我还是想想别的问题吧。比如之前的光影艺术家，它现在怎么样了？’

    决心暂时不想丧气事。因为交流时的联想，何艳妮莫名想起那个试图蛊惑自己的怪谈：‘不知道怪谈世界有没有监狱。如果有的话，它现在难不成在监狱里？本来它的能力挺有用的，可惜了。’

    虽然确实有些惋惜，但她也不至于非得和伤害过自己的怪谈搭档。

    就在何艳妮暗搓搓兼职HR、给梦魇物色人才的时候。一边的蜕皮人已经完全落入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

    它完全相信了何艳妮画下大饼，眼睛中都充满星星：“……如果能顺利入职的话，慢慢攒下去，总能把钱补齐的！我可以干一百年、两百年……早晚有一天！大家就不会再是黑户了！”

    听这话的时候，在场的鼻涕虫们纷纷感动。有的不禁露出向往的神情。屋子里没有正常人类，没人会对“工作几百年”感到毛骨悚然。

    “果然。就像长辈们说的，每次唱这首曲子都会发生好事。”

    发表完美好的愿景之后，蜕皮人心满意足地双手合十，刚长出的黑色碎发垂到眼皮上，“——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件烦心事了！”

    不知不觉间，何艳妮已经融入到了蛹人之中。所以说出烦恼时，蜕皮人也完全没有避让对方的念头。倾诉自己的心事，滔滔不绝。而坐在火堆边的人类只是安静听着，一如既往地沉默。

    直到整件事全部说完，停下叹了口气时。蜕皮人才突然发现：女人的神情似乎变得有点古怪。

    不是似乎：就在表情古怪的同时，她的嘴唇也微微张开，看上去欲言又止。眼睛里流露出诡异的神情，像是对什么事感到荒谬。

    “……我好像能帮你们解决这件事。”

    ……

    ……

    “嘿咻，嘿咻——”

    身形圆润的男人额头上满是汗渍，看上去晶莹发亮。

    他正在更改商店内的布置，按照梦魇的挑剔要求，将原本的房间改成小小的电影院。因此需要搬动柜橱和椅子。

    男人的力气并不大，效率也很慢。却脚步拖沓，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到最后，他每做出一个动作，都要先人为配音一次，装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站在侧边五分钟。他才缓缓点头，确认自己又将一排椅子对齐。迟钝地回过头，看见一地的椅子。男人闭了闭眼，喘口气，慢吞吞走过去，神情悲愤。像给自己带上磨盘的驴。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预定了一个员工，还带回大笔订单的原因？！！”

    拉起椅背的时候，不可置信的声音从梦魇的办公室里传出来。声音很大，吓得胖男人反射性向前一跳。接着——“稀里——哗啦——”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胖男人趴倒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神情渐渐呆滞，半晌后，又变成绝望。

    “工作……我的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