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楠也进来了洗手间。她的杏眼被酒意激得格外明亮，脸颊上透出微微过敏的红血丝。
她刚才好不容易平息了酒桌上的尴尬气氛，心却里憋着一口气，很不痛快。
从来没见过这样没眼色低情商的下属，必须得找她谈谈。
林雨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陈若楠，并没有主动检讨的意思。事实上，她连开口打招呼都免了，只是往旁边挪了半米，垂下眼，开始抹护手霜。
刚才陈若楠的表现已经让她非常反感，她搞不懂一个看起来精致动人的女上司怎么一开口就如此市侩。
难道这就是秦琪曾经说的，为了往上爬，要做的诸多“不得已”的事情？
秦琪是林雨竹这几年来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朋友。因为多年的插画业务合作，双方都给了彼此最大限度的容忍。
“林雨竹，你刚才的表现，非常不合适。”陈若楠主动出击，“你也不是职场新人了，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林雨竹蓦地抬头：“陈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朱总和刘总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客户，今天请你坐在他们旁边，就是要和他们多多交流，搞好关系。你倒好，闷着头自己吃，别人敬酒你还给人甩脸子。那我叫你跟着出来是做什么的？林雨竹，你还有没有一点团队意识和责任感？……”
陈若楠的数落劈头盖脸落下，砸得林雨竹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自从进了“洛神”，总觉得画游戏插画浪费了她的绘画天赋，平日里眼高于顶、我行我素，从来就没有人敢这样吼她。
她线条明朗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气恼过度中竟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陈若楠见她沉默，以为是理亏的表现，便以得胜者的姿态拉着她回到了包间。
林雨竹嗓子发干，她刚坐下，摸到杯子准备喝口茶，只听见陈若楠的女高音嗖地刮过她耳朵：
“朱总，刚才我们美女插画师已经深刻反省了，这回让她认真敬您一杯！”
陈若楠下了决心，要乘胜追击，给这中看不中用的奇葩下属一个下马威。
林雨竹听清楚后，手一抖。她咬着嘴唇，摇摇晃晃站起身。
“我现在有点不舒服，先走了，再见。”
她一口喝干了半杯茶水，抓起外套和包，一甩头匆匆离去。
还没出包间门，眼里就涌出了泪水。
她有着一双宝光璀璨的六边形眼睛，眼角和眼尾线条分明，平时藏在空气刘海下面，显得深邃而不明朗。
她这么一哭，红眼眶勾在瓷白的脸上，看起来特别凄惨。
服务员好心地凑上来：“小姐，电梯在那个方向。”
她没有理睬，径直走向楼梯，抹着眼泪飞快地下着台阶。
林雨竹走出餐厅门，没来得及穿外套，深秋的晚风吹得她一个激灵。
她正匆匆忙忙地套外衣，手机铃声响了。
“雨竹呀，晚饭吃完了吗？今天要不要回家？妈妈给你买了套秋装，回来试试看！”老妈终究还是不放心，打电话探她的口风。
“妈，我还在外面呢。我不回了，不是说了嘛今天有安排了，还要跟朋友出去玩呢。等周末吧，周末我回家。”
“噢这样子啊，你跟什么朋友一起的啊？”
“好几个啦。人家等我呢不说啦。”林雨竹胡乱答应着挂了电话。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假思索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美女，去哪里？”
“额……云中路吧。”林雨竹唯一能想到的接近朋友的人就是秦琪了。
电话响了许多声，秦琪才接，“喂，雨竹？”
“秦琪，你在家里？今天我生日，有空出来玩吗？”
“啊？不好意思，我还在加班。对了，生日快乐！你是一个人？”秦琪说着话，手也没闲着，键盘声哒哒响个不停。
“还加班啊……你也太拼了吧。对呀我就一个人，一会儿就到你们集团楼下了。哎呀你别瞎忙了，就陪陪我吧，今天心情糟透了！”
秦琪叹了口气。
林雨竹是从来不会在乎她到底有多忙的。
可她磨人的功夫一流，又很记仇。得罪了这位大小姐，万一下次有什么急活儿找她帮忙，可就难了。
秦琪咬咬牙，答道：“你都来了，我能不陪你么？这样，咱们就在楼下云中路上的蜂群酒吧见，好吗？”
“好呀，我马上到了！”
秦琪对办公室两个正在加班的编辑简短交代了几句，没有拿包，只将手机塞在风衣口袋里出了门。
没走几步，她又折回工位，弯腰打开储物柜，挑了半天，总算翻出一个像样的彩妆礼盒。
她这才定了心，拎着礼盒去按电梯。
她常年备着这些小礼品，有的是自己买的，有的是别人送的，总之在秦琪眼中都是工作需要。
她是云中出版集团旗下少儿出版社的后起之秀，从地方营销岗调入本部核心编辑岗，一路表现出色，最近刚刚从编辑室副主任转为正职。
年度利润指标被她打印出来，贴在办公室最显眼处。最近正是今年最后一批重点书下厂的关键时刻，她必须得赶上下个月的书市。
电梯从19楼徐徐下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驼色风衣衬得身姿挺拔，只是秀气的鹅蛋脸上有些许浮粉，难掩疲色。
她并不是云城人，在这座城市里，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很少。认识林雨竹是个偶然。
当年她挣扎着从偏远的小城分部调回出版社云城总部，还是个半路入行的新编辑，不知挨了多少人的冷眼和怀疑。
主任分给她一套不起眼的旧版绘本，她反复琢磨了一个月，决心找个新的插画师，改版重做。
她并不认识什么画手，前辈们的资源又捂得严实，于是只能自己去网络上碰运气，大海捞针般地乱找。
有天她在一个不温不火的平台上看到了几幅线条流畅、色彩旖旎的插画。她其实并不是太懂画，但一瞬间就被打动了。
那个插画博主叫“竹语”，似乎是个新人，关注度一般，但帖子下面也有些赞扬的留言。
凭着直觉，秦琪觉得这就是她要找的画手。
这个竹语对网上的留言很少回应。偶尔的回复带着一股骄矜之气，看起来不是个讨喜的主。
秦琪决定一试。她关注了竹语，给她发私信，直截了当：“你好，我是少儿出版社的编辑，你的画风很适合我手上的一套绘本，非常希望能够合作！”
她们第一次见面就在蜂群酒吧。蜂群白天卖咖啡和简餐，晚上做鸡尾酒。
当天，秦琪早到十分钟，而这个插画师迟到了快半个小时。
所以应该是个女画手了，秦琪吞了一口咖啡，忿忿地想。
正当她几乎以为自己被放了鸽子时，一个轻盈袅娜的身影进了门，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眼神落向秦琪那边，却没看她。
她盯着桌上的花瓶，露出一抹微笑。
秦琪疑惑地看看花瓶，里面的玫瑰已经开败了，只有一束尤加利叶子还精神着，散发着一股奇特的香味。
“你好！请问是竹语吗？”秦琪再一次凭直觉认人，“我是少儿社编辑。”
“哦，我是插画师，林雨竹。你好。”林雨竹悠闲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看起来心情不错，“你选的这个地方，环境还可以嘛。”
“呵呵。”秦琪笑得有点不自然。
“服务员，我要一杯热巧。”她转脸跟秦琪解释道：“我早上已经喝过咖啡啦。”
“哈，本来约的九点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秦琪看看墙上的复古挂钟，装作不经意地说，暗示她的迟到不大礼貌。
林雨竹恍然大悟般，终于回了一句近人情的话：“哦，不好意思呀我迟到啦。因为今天出门的时候鞋子不小心踩到了水坑里，我只好回去换鞋的。”
好吧，勉强接受这个理由。秦琪面对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也顾不上计较了。她打起精神来切入正题，拿出那套旧版绘本给林雨竹看。
“就这？”林雨竹翻着书，丝毫没掩饰脸上的不屑，“现在这种书还有人买呀？”
秦琪当然也觉得这套书不理想，但面对林雨竹的轻蔑态度，还是很不受用。
一切为了工作。她暗自想着，平复了一下心情，矜持地笑道：“对，这个版本不太理想。所以我在找像你这样优秀的插画师，希望能打造全新的唯美的绘本。”
那天林雨竹被秦琪哄得很开心，或许也因为这件咖啡馆里有她喜欢的尤加利，出于直觉就接下了这个项目。
事实证明秦琪的眼光是好的，新版绘本出版之后，好评如潮，恰好又找到了大V推荐，成为秦琪策划编辑的第一套畅销书。
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磨这套绘本，她受了林雨竹多少气。
林雨竹没什么时间观念，一切都以她自己的感觉为核心。到了截稿日，怎么发消息都不回复。第二天秦琪打电话过去，发现她关机了。
她没有办法，按照合同上的地址找到林雨竹的公寓楼下。等到天黑，才看到林雨竹慢悠悠地从外面走过来。
“你？你来做什么？”林雨竹一脸惊讶。
“我找你啊！已经过了截稿日，你怎么能关机呢？”秦琪吹了一个多小时冷风，已经顾不上掩饰自己的怒气。
“我去看医生了。”林雨竹垂下眼，满不在乎地说，“画早就好了，忘记发你。我回家就发。”
“你生病了？你哪儿不舒服？”秦琪的气势弱了几分，上下打量一番，却看不出来她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林雨竹像是没听到这问话，一个字也没回答，径直刷卡进了单元门，把秦琪关在门外。
秦琪气得很想立即撕毁合同。
她裹紧了围巾，在冷风里狼狈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着重新找个靠谱的画手。
手机“叮”的一声，是新邮件。
就在刚刚，她的奇葩插画师把稿子发过来了。
吵吵闹闹中，两人渐渐磨合出了默契，竟然就继续合作了下去。
对林雨竹来说，在最冷清的日子里找到了秦琪这个客户，也是件庆幸的事情。
可她藏着这点庆幸，并不说出来，反而时常表现得蛮不讲理，一听到修改要求就闹脾气。
秦琪早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每次也都能不动声色地应付过去。
今天难得大小姐主动过来找她过生日，估计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她可不敢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