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47

    月影偶被一两艘乌篷船摇碎,很快又会重新聚拢。

    谢戡轻声问:“听说你和吴师弟要走。”

    她“嗯”了一声,仰头望着月亮。

    他想知道缘由,又问:“怎么这么突然?”

    她舒了口气,“缘来缘去终有时,没什么突然的。”

    他犹疑问:“你是不是不高兴,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她切了声,“我又不是小孩子,动不动就不高兴。下山后大半时间都赖在你身边白吃白喝,这一路剿匪也算还了饭钱,如今我想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就是这样。”

    “那,能不走吗?”

    河面被岸边的灯火映照的明明灭灭,她侧头对上他的眼睛,月光柔和似水,而他的眼神清澈。他离得触手可及,连鼻翼处的一颗小痣也清晰可辨。她伸出手,终是没有抚上他的脸,“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对吧。”

    “

    我……吴师弟的腿伤刚好,你们不用走得这么急。”

    她没回答而是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阿戡你看,那月亮又大又圆,无论在昆仑山还是在江东看到的都别无二致。只是一样的月色却笼罩着百样人生,你我身份不同,身上各负责任,我们总是要离开的。”

    他嘴唇翕张着,她用目光描摹他脸部轮廓,他澄澈的眼睛琉璃一般。

    她轻声唤,“阿戡。”

    他在想着什么,回了声,“嗯?”

    她有些难以启齿,舔了舔嘴唇:“有件事吧,我走之前应该告诉你,我其实……我声明先前并非故意隐瞒,只是初始觉得没必要,后来事赶事的也没有机会和你说。”

    “什么事?”

    她吞吞吐吐的,他又问一遍:“你有什么事瞒我?”

    李逍本想将自己服用易容丸的事一五一十告之,却被突然而至的谢智打断。

    谢智跑得气喘吁吁,额上全是细碎的汗珠,他用未伤的那只手捂着心口,“可让我好找……公子……逍姐……公子……县主来了……说要见您……”

    谢戡听到司马佳君的名字便头疼,蹙眉道:“我又不在府里,让她回去便是,你跑来做甚。”

    谢智喘着气,“县主……县主让我告诉您……让您出去避避……说温莘良誓要将您拉下水……”

    这碎片化的信息让谢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一刻赶来的王勉终于说清了缘由。

    原来临风楼的老鸨今日递了状纸到京畿府,告他仗势行凶、毁物伤人。如今京畿府的差役侯在府上要请他走一趟。

    临风楼那日教训温莘良原也没想在楼里打闹,但李逍上手他并没阻拦,是故他也曾派人给楼里送去银两弥补损失,不知老鸨为何还要将他告上府衙?

    事情既然来了,躲是无用的,想来他剿匪有功,对临风楼也做过补偿,问题应该不大,他安慰几人,与差役将事情说清楚即可。

    谁知差役执意当夜请谢戡去府衙回话,谢衡虽觉不悦并未出手阻拦,他让谢智陪同二郎前往京畿府。

    谢戡进了府衙大门,谢智便被差役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理由给拦了下来。

    里面府尹没问三两句话,便给谢戡定了个涉嫌里通外国的大帽子,当场羁押收监。侯在衙门外的谢智闻之不知所措连忙回府搬救兵。

    谢父知道京畿府尹没那么大胆子,谢氏在朝中并无与人结怨,思前想后怕是颖川庚氏出手,庚太宰不爽陈郡谢氏风头正劲,借此警告各世家不要与桓氏走得太近。

    府尹卫大人对谢府派去的人表面恭敬,态度却软中带硬,表示此案牵涉甚广,案件审理期间为免串供一律不得探监。

    谢母虽担心幼子却未表现出焦虑,她将亲手缝制的厚袄让谢智送进去。

    正常手段见不到人,李逍便想着去夜袭大牢,她找来王勉询问京畿府地形,尚不及付诸行动谢戡突然被司马佳君送回了府。

    原来浔阳县主为了救谢家二郎,去汤山在太后面前跪了一日一夜。

    太后心疼孙女这才开了金口干预了一把朝政,太后表示世家大族都有体面,谢太傅乃朝廷股肱之臣,谢戡统率新军剿匪有功,陈郡谢氏一门忠烈,京畿府仅凭商妇胡言乱语及温莘良的口供,定性谢戡通敌卖国明显证据不足,岂知不是他们胡乱攀咬,令京畿府赶紧放人,同时细查究竟。

    讨得太后钧旨的司马佳君一刻未耽搁急赴京畿府,府尹卫大人接旨却不肯放人,司马佳君气不过求父亲丹阳王进宫请了圣旨,这才将人救出。

    谢父得知司马佳君送二郎回府的消息,与谢母互相对视一眼,谢母知道二郎的心思摇头叹了口气,谢父宽慰老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顺其自然就好。”

    司马佳君在谢府忙前忙后忙进忙出,李逍想不知道她救出谢戡的也难,她对赶来的谢智道:“不错,美救英雄!也省得我出手。”

    王勉感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下二郎更甩不掉了。”

    谢戡原本躲司马佳君还不及,怎肯受她恩惠。太宰虽让人将他下狱,并不能拿他如何。谁想到一日功夫他却欠了司马佳君个人情,他忍不住向兄长抱怨谢氏为何会让司马佳君出这个头。

    谢衡难得见他急得抓耳挠腮不由好笑,火上浇油道:“父亲和我也没料到佳君县主行动这般迅速,可见对你着实上心。二郎放宽心,她表示不用你感谢,春日宴那日陪她一同赴宴即可。”

    “……我能不去吗?”

    “你说呢?”

    谢戡叹气。

    谢衡笑道:“佳君县主敢爱敢恨倒比一般闺阁女子勇敢,妾有意郎无情说清楚便是,你何必苦着张脸,何至于。”

    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了疮疤忘了痛,谢戡忍不住回怼,“既如此,兄长又何必躲着桓家娘子!”

    谢衡被堵得一时无语,只得道:“你这臭小子。”

    尽管不愿,可司马佳君为了救他闯汤山拜太后夜谒晋帝,连老丹阳王都搬了出来,于公于私他都得给人留个面子,想来想去他力邀李逍同往春日宴。

    李逍没与他讲情面,表示自己收拾行囊没空,再者她也不想影响他与浔阳县主独处的时光。

    谢戡苦笑,“逍儿你怎么也学着王勉起哄取笑我,我与司马佳君没关系,何谈独处。”

    李逍嫌他碍事,“你和她有无关系的与我何干,赶紧走吧,别杵在这里。”

    “王勉是不是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别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他这人唯恐天下不乱。”

    “我又不傻,自己不会看。你右边衣袖蹭了块灰泥不知道掸掸!赶紧走吧,人县主还等着呢。”

    谢戡被她从侧门推出了听波园,走了两步想起什么隔着院墙扬声道:“昨日因京畿府的事没来得及,你等我回来陪你一起去张铁匠那里打银针。”

    她的银针既当暗器用又做针灸使,消耗得快需新制一批。

    “不用你陪,我认识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当时的二人谁也没想到,经此一别却是天翻地覆斗转星移,再见恍如隔世。

    李逍忙完手中活计与吴痕招呼一声要出府去打制银针,问他可有需要的物件一起买回来,离开谢府路上好用。

    吴痕一向无欲无求,摇了摇头随口问道:“谢二哥不是说让您等他回来一同去么?”

    李逍撇了撇嘴角,“我有腿,要他陪什么。炉子上的汤药快熬好了,你看着点火,左边你的,右边谢智的,别喝差了。”

    谢智知她要出门,想替她跑一趟腿,“逍姐我手臂伤了腿又没事,我替您跑一趟得了。”

    李逍回说不用,“天气不错,正好出门转转。午饭不用等我,我吃过了再回来。”

    人间四月芳菲,满眼桃红柳绿。她从听波园的小门出了谢府,穿过墨羽巷沿着河边信步,树梢有黄鹂叽叽喳喳,河上船娘唱得软糯动听,桥下小贩的叫卖声时不时响起,桥上行人脚步匆匆。

    李逍去铁铺付了定金,与张铁匠约好取货的时间,再次路过石桥,有先前站在桥边喃喃自语的布衣男子突然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事出突然,路人惊诧,李逍冲过去用脚尖勾着栏杆伸手将人抄起,路人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助,布衣男被拉上桥后李逍一个鹞子翻身也上了石桥。

    布衣男四十出头形容枯槁似是大病初愈,路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劝慰,“兄弟可是遇到了难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你这一去家人怎么办……”

    “就是就是,没有迈不过的坎爬不过的山,兄弟再难也不要想不开……”

    布衣男低头蹲在桥边不言不语,路人劝了一会逐渐散去,他趁没人注意跑到桥边又想轻生。

    因桥下行船,石桥拱高,他这虚弱模样跳下去不被拍散也要大病一场。

    本已下桥的李逍再次冲上去将人从栏杆上拽回,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

    布衣男挥开她手,脚步踉跄,“不用管我,不要你管,让我死……”

    李逍拉着他不敢松手,“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布衣男本就憔悴,拉扯不过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渐渐又有路人聚拢来,人来人往不是说话的地方,李逍怕布衣男依旧想不开,既遇见又不能不管,半扶半勉强地将人拉到河边僻静处。

    “大叔你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布衣男沉默着。

    “大叔你是不是缺银子?”

    布衣男保持沉默。

    “大叔我有银子,我给你。”说着取出钱袋,也没管付银针的钱,一股脑全倒给了布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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