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拍的戏，是许梦然饰演的奕菁这个角色下线的一场戏。剧组拍戏往往不是按照顺序进行，虽然许梦然距离杀青还有一个多月，但奕菁的死在今日就要拍摄完毕。

    也是个大场面的戏。男二兼反派带着他的一众下属攻上昆仑山，昆仑派众人自然拼命抵挡。林壑静饰演的玉谷身先士卒，他虽然屡受重伤，但战力依旧不是派中小辈所能比拟的。

    奕菁作为昆仑派掌门大弟子，紧紧跟在他的身侧，随时策应。

    剧中的设定是，玉谷作为修仙之人，虽然出类拔萃，但人力始终无法与魔族之力相比拟。尤其是，反派又攫取了上古魔尊的力量，强大无匹。

    奕菁跟师弟师妹一起施法，为玉谷设下增益法阵，玉谷全力施为，暂时能够勉力抵挡魔族的攻击。然而好景不长，反派并未使出全力，一看昆仑派这边尚有一战之力，就立即祭出了魔尊的力量。玉谷牵动旧伤，咳出血来。

    眼看防护破裂，冲击波就要撵在玉谷身上，奕菁自然是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护在他面前。虽然奕菁的修为与玉谷相比就很不够看，更别说对上强大的魔族，虽然玉谷跟她讲过很多次，谁的命也是命，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护别人的命而抵上自己的命，虽然她对玉谷的喜欢溢于言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全部的爱意都献给别的人。

    然而这是本能。

    许梦然也不知道，这个角色的行为到底合不合逻辑。明明知道男女主角双向奔赴，人家才是一对眷侣，却还是不可抑制地任由自己的爱意疯长。

    玉谷对奕菁是很温柔的，从她儿时拜入昆仑派，到后来他们常能并肩作战，玉谷没有一刻不是温柔地对她笑着。虽然慢慢的，这些已不再是她想要的。

    奕菁以最快的速度移到玉谷的面前，也并非傻站着，企图用血肉之躯挡住些什么。位移的同时她已经结印，将增益法阵的力量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她以自己为阵眼，以全部修为为引，汲取昆仑山脉蕴藏的灵力，召出了防护屏障，为全部昆仑派弟子挡下了这一击。她身后的玉谷当然也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童可欣饰演的魔族公主终于现身。魔族公主因反对兄长进攻人界的计划，才来到人界巧遇玉谷，凑成了一段姻缘，她这时正是站在昆仑派的一边，为保护人族与自己的手足一战。

    反派的攻击虽然将奕菁的防护屏障撕成了碎片，却也被这股灵力反噬，一时无暇进攻。女主角冲上前去与反派缠斗，两人都是魔族至高血脉，现身之前她又刚刚突破关隘，一时之间打得不分上下。

    而奕菁，一身修为已尽数散去，五脏六腑皆遭受重创，她虚弱地倒在地上，马上就要咽气。

    玉谷看魔族两人相互制约，昆仑派众人皆无性命之忧，便立刻扑到奕菁身边。

    奕菁被他扶起来，抱在胸前，他本能地向她体内输送灵力，然而刚一运功，自己却先咳出血来。奕菁笑了笑，说出了她这辈子的最后一句话，“能死在师叔的怀里，奕菁此生无憾。”

    玉谷的情绪是内敛的。听完这句话，他虽有触动，却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奕菁原本抬起一只手，她自己也不知道想要摸摸对方的哪里，就在还没有触碰到对方的时候，重重垂落。

    奕菁死了。玉谷眼眶中有些湿润，隐隐反射些光芒，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他固然是极其悲痛的，他固然知道奕菁心中所想的一切，但他们这一生就只是师叔师侄的关系，全部的温柔、热烈、遗憾都以此为止。

    场景好容易搭好，群演全部到齐，这些都不能浪费。奕菁去世的这段戏拍完，导演就又张罗着去拍女主和男二的打戏。

    许梦然从装尸体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拍摄的时候她当然是很投入的，动用全部的感情来共情奕菁这个角色，把自己完全当成她，然后用上最恰当的技巧去表现每一个细节。

    但导演喊完卡之后，她就从那种情绪里跳出来了。喊完卡她就不再是个尸体，睁开眼睛来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她作势要起来，林壑静却没反应。林壑静还按拍戏的动作一动不动，死死地抱着她。

    许梦然想，他应该是还没出戏，于是耐着性子等了等。过了半天林壑静仍是没反应，许梦然抬头去看他，发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已经是泪水纵横。

    拍戏的时候没流出来的泪，此时全流出来了。那些作为玉谷而隐忍不发的情绪，却在镜头之外尽数显露。

    “静静啊，喊卡了。”许梦然轻声说。

    然而林壑静还是没反应，他抽了抽鼻子，眼泪就流得更深一些，仿佛没听见许梦然的话。他还是没能出戏。

    导演跟其他演员吩咐了一番下一场戏的注意事项，回过头来发现许梦然和林壑静还杵在原地，姿势都没变，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林壑静，没事了，演完了。”许梦然还在接着安抚他，虽然没有用。

    导演看着这一切，原本他是要过来跟林壑静说几句的，但又觉得此情此景，他插不上什么话，还是任由演员们自己处理吧。于是摆摆手，继续导戏去了。

    许梦然正跟林壑静闹着莫名其妙的别扭，她本是不想跟林壑静说什么的。然而任由他沉溺在剧情当中也不是办法，许梦然打算先把出不了戏的林壑静给哄好了，再接着闹别扭。

    林壑静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许梦然在他耳边说了好几次，他都是无动于衷，仍然自顾自地流泪。许梦然感到无措。他俩这个拥抱的姿势，拍戏的时候没什么，但拍完戏后还一直维持着，就显得太暧昧了。

    虽然出不了戏是常事，但喊卡五分钟，仍然把对手戏演员当个救命稻草一样死抱着，实在有点离谱。

    许梦然感觉说话没什么用，所以用手轻轻摸了摸林壑静的背，给他顺顺气。许梦然感觉到对方微微抬起了头，显然是意识到了她的动作。

    “静静？”

    “嗯。”

    这下好了。虽然许梦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抚摸”到底有什么魔力，但林壑静好歹能听懂人话了。

    林壑静终于不再紧紧抱着她，许梦然得以在场务人员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她在地上呆了太久，腿都是麻的，颤颤巍巍移到一旁，坐着休息去了。

    许梦然看林壑静也被扶着坐到了一遍，放下心来。蔡蓉蓉的病还没好，她和小朱今天都不在，许梦然没着没落，觉得有些寂寞。

    她已经“死了”，这天就再没有她的戏，可以早早下班。不过许梦然习惯性地在拍摄现场多留一会儿。万一刚才演得有什么问题，导演想要补拍就可以即刻再拍。

    天气挺热，许梦然坐在阴凉里，一手拿着小风扇吹风，一手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微博。

    刷了一阵都没看到什么想看的内容。突然意识到有人走了过来，一抬头，发现是化妆老师。

    “你要不去安慰他一下吧，还哭着呢。”说的是林壑静。许梦然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剧组工作人员都看得出来这个组里数他俩最熟。而且林壑静的这个情绪她也有责任。

    “好吧。”许梦然答应下来，却犹豫了一阵，才走到林壑静的身边。主要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许梦然拿了纸巾，到林壑静对面后就立刻递给他。林壑静没有接，只是抬起头来看他，许梦然就看到他脸上的泪痕非常明显，粉底被搞得一塌糊涂。眼睛也红红的。

    “林哥，想开点，奕菁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当着好多人的面，许梦然换回“官方”称呼。许梦然的安慰算不上安慰，太理性化了，不适合林壑静现在的心境。他听完之后，反而显得更为落寞，慢悠悠地垂下了头。

    许梦然能隐约猜到，林壑静拍完这场戏的动静为什么会这么大，但她不敢把自己的猜测当真，不然也太脸大了。可是不脸大一点的话，恐怕是哄不好林壑静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奕菁死了之后，玉谷还活着，林壑静后面还有好多戏份，要跟女主共战反派。难怪化妆老师要想方设法，他再不调整好状态就要耽误拍摄了。

    许梦然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很轻快地揪了揪林壑静的戏服衣袖，“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嘛。”

    林壑静顺着声音再次抬头看她，突然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猛吸一口气，然后凝重的表情逐渐转化为一个释然的微笑。

    许梦然知道这次她应该是搞对了，这也证实了她的猜测极有可能是真的。她心头一紧，但此刻并顾不上那些。林壑静一笑，她赶紧顺着这个状态，紧贴着坐在了他身边。

    “擦擦眼泪好嘛？”许梦然再次把手中的纸巾递给他，林壑静还是没接，只是扭过头来望着她，许梦然想他可能是想让她帮他擦。

    许梦然试探地伸了伸手，林壑静并没有躲，于是许梦然手里的纸就擦上了他的脸庞。不过这样擦有些别扭，许梦然索性站到他面前，让他仰起脸，然后一点一点地沾去他眼角的泪滴。

    林壑静的哭戏很好看。重生前网上甚至有一个百万播放量的绝美落泪混剪，每一滴泪都仿佛能滴进观众的心尖上。但那些都跟此时不一样。

    许梦然看他湿润的眼眶，想有人说鲛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林壑静的眼泪本身就是钻石吧。

    许梦然好像忘记了她对林壑静莫名的不爽。他希望看到她言笑晏晏，她就一直对她笑，活泼的，灿烂的，到后来许梦然真的开心起来，林壑静也终于破涕为笑。许梦然突然回想起第一次拍对手戏那天，林壑静为了帮她缓解紧张，故意做出搞笑的样子来。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却又久远地好像上辈子。许梦然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无法恢复到纯然的粉丝心态了。一想到林壑静曾如此温柔的对待过她这一个人，就无法忍受回归万千粉丝中的一员，遥望他而不能及。

    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不如率性在一起。脑中竟浮现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荒唐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