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三年冬,太宗乌政清因病驾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岁。
次月,六皇子乌云冕即位,一纸诏令将十六公主乌施微嫁于宰相之孙温拂柳,赐封号顺德。
一时间朝堂哗然。国丧未期,丧服未除。如何能行嫁娶之礼?更何况那温拂柳病弱之身,人命危浅,国师曾预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如何与先帝最宠爱的十六公主相配?
可朝廷众臣早就被新帝雷霆手段震慑到,谁也不敢出言劝谏。
朝堂之上,三朝元老丞相温青云愁绪满面,看了眼大殿中那个满身素衣,在一众皇子皇女中格外突出的倩丽身影,微不可察地叹气,又迅速收回目光。
十七皇子乌云桑见无人反驳,讥笑一声踏出一步行礼:“皇兄,温家公子身体抱恙已久,恐不适合成婚。”
乌云冕看着这个从小就有疯病的胞弟只觉得头疼,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十七弟,你是在质疑朕的决定吗?”
乌云桑可不管自己兄长开不开心,也是百无禁忌张口就来:“皇兄!你知道的,那个人本来就活不久,你让公主嫁过去是想让她早早守寡吗!”
这话说的及其难听,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变,不敢出声。
乌云冕面色发黑,强忍着怒火道:“乌云桑,朕是皇帝,看在你是朕的胞弟的份上朕不追究你。朕心意已决,就当为温卿冲喜了。”
乌云桑还想说什么,就被一只手温柔却有力地按住。他偏头就看见十六皇姐对自己摇摇头。她脸上波澜不惊,默默走出人群,素衣拖了一地。
随后她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朝堂的最高方向叩首,声音比屋外的呼啸的风雪还要冷冽:“顺德谢陛下赐婚。”
乌云冕很满意她的顺从,看了眼自己那快要气死的弟弟,心情愉悦地挥手宣布早朝结束。
朝臣陆陆续续散了,温丞相欲说什么,但看到地上跪俯的身影到底还是没开口,最后被同僚拉走。
乌云桑刚想上前将皇姐扶起,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伸手。但是乌施微只道了声谢并没有搭手,提起裙子自己站了起来,目光依旧朝着皇位方向。
乌云桑知道她心底怨恨,安慰道:“了了,你放心,我会去劝劝皇兄,我不会让你嫁的。”
乌施微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不用,阿桑,你长大了不要让陛下生气,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良久不出声的青于蓝终于开口:“十六殿下,您真的要嫁?”
乌施微没有接话,反倒是乌云桑看她脸色不好,讥笑道:“青于蓝,你这时候装什么好人?我哥在的时候你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现下反倒来质问了了?”
青于蓝深知这位十七殿下的疯病,也不在意他的讥讽。只是望向少女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嫁啊,嫁了也挺好,我就可以去宫外过日子,你看皇上赐了封号开府。驸马活不久也没关系,升官发财死相公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青于蓝:“……”
乌云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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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外,雪花似乎小了一点。
乌施微拒绝了那俩人的陪同,一个人走出殿外,抬头便看见白玉石阶上立着的青绿色身影。那人长身玉立,姿态卓然,站在那里就是一幅水墨画。
他左手持伞右臂托着一件斗篷,对过路的朝臣的行礼也只是淡淡的回以颔首,只在抬头见了少女脸上才露出笑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唤了声“过来”。
乌施微逼回眼泪,展颜一笑。
“师父。”
师缘将斗篷给她披上,腾出手来接了颗坠落的泪珠道:“我们了了怎么委屈了?谁欺负你了?”
“师父,您取笑我!”
“师父,我要嫁人啦,我会有自己的公主府,以后就不能随意见您了。”
师缘眼神动作一顿,接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给她整理外袍问:“他果真让你与温公子成婚?”
乌施微抹去泪水一笑:“皇兄早就不想见到我了,要不是父皇的诏令保我,我怕要像其他哥哥姐姐一样被他扣个罪名就处死了。”乌施微笑得灿烂,“师父你知道吗?六哥还给我赐了封号,顺德。您说他是让我顺德吗?应该是顺从他吧。”
师缘看她笑得悲伤,将一只汤婆子塞进她手里然后牵着她下楼。
“师父会帮你。”
师缘的手心温热,乌施微任由他牵着落后一步,恍惚间看见父皇还在世的时候。
皇城的冬季格外漫长,厚厚的积雪压断树枝惊起可怜的鸟雀。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在雪地里疯跑,宽阔的宫道上留下了杂乱的小脚印,身后还跟了一群宫人。在父皇下朝的时候带了满身风雪扑进他怀里,撒着娇让他给自己呼呼手。父皇总是宠溺的将自己裹进披风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手给自己捂热,然后抱着自己向后宫走去。
父皇的背影似乎与师父的身影重合了,乌施微逼回去的眼泪汹涌而出,在雪地里砸出一颗颗小坑。
公主大婚如期举行。
丧期的婚期不能大办,公主府和宰相府都冷冷清清,不像要结婚的模样。
简单的拜堂后就算结为夫妻。
据说十七皇子和皇帝发了好大的脾气,然后被封了亲王赶去封地连婚礼都没允许他参加。
宾客没有几个是真心祝福这对新人的。纨绔公主配短命鬼?天大的笑话。
在场唯一高兴的就是新帝。
乌施微无暇关注其他,她隔着盖头,看到一只苍白的手牵起绣球的另一端。
温拂柳此人,几年前自己曾在朝堂上见过他一面。
那时自己偷溜进早朝站到父皇身后,而他作为新科状元第一次上朝,在一众老臣里面显得格外苍白年轻。
那时自己只顾着看青于蓝的反应,很快就忽略了他。没想到多年后两人会以这样的形式再见。
新婚之夜,随着苦涩的的药香环绕,凤凰团牡丹喜帕被挑开。乌施微看到了自己的驸马,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少年状元郎。
对比几年前他更加高挑,一如既往的苍白俊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眉目间氤氲着病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却是透亮的。墨发如瀑,炽热火红的婚袍勾勒他身姿颀长,屋内烛火明灭,男人站在距离自己一步之外,淡淡的注视自己。
乌施微被他浅浅的却不容忽视的目光盯着,正要开口说话。那人却先退后两步,跪俯而拜:“臣温拂柳拜见殿下。”
走动间,乌施微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药香。
她也不急着让人起身,反倒是细细观察来。
那人在三步之外对着自己行礼。暴露在外的瘦削的手臂,手背上脉络青筋凸起,手指修长如玉,连指甲也是干净整齐的。在红火的婚服和深色的地板映衬下,只觉得触目惊心的白,让温拂柳联想到覆雪的寒松。
良久,她才开口到:“起身吧,驸马。”
“谢殿下。”
“今日你我大婚,本该共饮合卺酒,你身体有虞,就免了吧。等到一个时辰以后,你可以自行回丞相府。”
温拂柳似乎是没想到公主会为他的身体考虑,下意识拒绝:“殿下,礼不可废。”说着他转身来到桌前斟酒。
乌云微皱了眉看着他拖着病体撑着桌子斟酒有些于心不忍。两步上前扶了把人,夺了酒壶倒满两杯,递给他。也不交杯,仰脖子就要灌下去。
忽的手臂被人扣住,温拂柳的手指虚虚圈着乌施微的小臂,不经意擦过手臂的皮肤也是冰冷的。
乌施微抬头看他,温拂柳微微一笑,拈起酒杯示意:“殿下,莫忘了交杯。”
“嗯。”
温拂柳持杯穿过环绕一圈,柔声:“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乌施微并不想和他夫妻同心,但面上还得过得去,她随口接道:“愿为双鸿鹄,比翼共翱翔。”
温拂柳微微有些惊诧,但没多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交手将酒一饮而尽。
该有的礼节已经结束,乌施微可没想过和他行周公之礼,正在思索着怎样让这人识趣的乖乖退下,那人先开口了:“殿下可宽衣休息,臣守在帐外。”
“不用,你也洗漱完去休息,偏房有间小塌,你可以在那休息,本宫这边不用你伺候。”
乌施微可不敢让这个娇弱的温公子伺候。见说不动他便匆匆卸下珠钗首饰去了后殿。
温拂柳看了眼公主的大床,又看了看那张丫鬟睡的小榻,摇了摇头,还是朝着榻走去。
温拂柳出来,侧头便看见温拂柳端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本话本子细细翻着。
乌施微一遍擦发,一边注意他的阅读速度。好在话本子很薄,没一会功夫,温拂柳就翻完一本,抬头正好对上乌施微探究的眼神。一时间手足无措。
好在乌施微先开口了:“这话本子有趣吗?”
“回殿下,这书中说的破镜重圆的故事,过程坎坷结局还算圆满。”
乌施微似乎是冷哼了一声:“盛世无情。”
温拂柳放下书,盯着她半干的头发道:“殿下是要睡了吗?臣为你绞干净头发。”
“你?”乌施微看了眼他的消瘦的手腕,生怕这瓷娃娃累到哪里,立刻拒绝:“本宫自己可以,头发快干了。”
公主不允许,温拂柳也不靠近,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不施粉黛的乌施微看起来年纪更加小了。雪光萦绕的肌肤吹弹可破,眉若轻烟,杏眸流光,精致的小脸半没入头发中看不清嘴唇的颜色。一双柔软细长的手正捏着鬓发专注擦着,由于用力指甲都透出淡粉。半干的头发散落腰间,神态风韵都像极了当年艳绝天下的师贵妃。
“怎么?”乌施微察觉到对面灼热的目光,突然抬头。
温拂柳看到她抬眸忽然一个想法映入脑海。公主的眼睛和贵妃并不像。他曾在宫宴上见过贵妃,贵妃的画着上挑华丽的眼线一双狐狸眼勾人心魄,而公主的眼睛更加偏丹凤眼清亮如星。
鬼使神差的把心底话说出来了:“您的眼睛很好看。”
温拂柳顿时觉得自己轻佻孟浪,一张冷玉面皮硬生生涨红了。
乌施微愣了一下,要不是知道对方没啥武力值一步三喘的随时会死,她可能听到这句话就会把人踢出去。
但看到对方涨红的脸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于是按照自己一贯的纨绔人设,厚脸皮的自夸到:“那是自然,本宫母妃倾国之色,父皇英武不凡,本宫自然是美得不行。”
“行了,本宫乏了,你睡下后一个时辰后可自行离开。灭灯吧。”
说着,乌施微拱进了自己温暖的被窝。顺手抽了毯子甩过去。
温拂柳听到一身“接着”,迎面而来一条带着温度的锦被。他伸手接住看了眼床上被褥里凸起的一团,然后轻轻地灭了烛火,抱着被子躺在了软榻上。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黑暗中,乌施微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