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香没有拿走藤原千的画像，而是将它留了下来，毕竟谁能想到，这张画像的出现弥补了迟迟不见涨的神格的一部分。
神明，除了其流传下来的故事，还要有“形”，作为其存在的证明。
立香清楚感受到了属于“藤丸立香”这一人类的情感，正在被一点点的剥离，而她的神格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点进度。那是一个愿望，在很久之前，她所欠下的某个人的愿望。
立香和几人道了别，尽管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但她的告别轻描淡写得和平时没有两样。
走出庭院后她伸了个懒腰，随后马不停蹄地去找了天元，到时天元正伏在案上处理公务。
见立香前来，天元一边执笔书写文案一边笑问：“原来是咕哒子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然而并未得到回应，天元这才抬眼细看，站在门口身高矮小的幼女还带婴儿肥的圆润脸蛋上是不符合年纪的冷漠，背阳下金色瞳孔泛着光。
天元不由顿了顿，随后放下笔站了起来，露出难以言喻夹杂了欣慰怀念又好像还带兴奋的表情。
“啊啊…您终于……”他的后文并未说出口。
但【咕哒子】理解了他的意思，她点了下头动作轻微，明明是仰头的弱态姿势，气势不输半分。
“我名咕哒子，是为虚月神，前来承还欠下的情。”她的嗓音明明没有变，却能奇怪的给人以威严感。
天元走到了【咕哒子】的面前，单膝跪地俯身与其平视，问道：“您愿意听我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吗？”
眼前的女童微不可见的蹙了下细眉，她说：“我对人类的故事没兴趣。”
天元倒也没生气，依旧笑吟吟的回“明白了，那我便不多说什么了。”
于是【咕哒子】叫他伸手，变换出的普通碗皿被天元捧在手中，【咕哒子】在自己手腕一划，破裂的伤口处一滴滴金色血液低落至碗内，到溢至三分之一处时她停下动作，随手抹去了伤痕。
“你所求的答案，是信仰与血脉。”细小的手指抵上了天元眉心，女童继续说，“信仰重质不重量，至于血脉，我也分不了你多少。”
金眸流光闪烁，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喜怒哀乐与普通人无异的小小骗子，恍惚幻听般的叹息后是一句轻至不可闻的告别。
“再见了，天元。”
又好似只是幻影，眨眼间面前依旧是无悲无喜无忧无乐的神明，天元饮下神明之血，已从指尖一点中知晓所求，他闭上眼虔诚回答：
“我明白了。”
＊
离开天元住所后，立香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神格趋于圆满，而眼前也久违的出现了漂浮在空中透明的面板，那是属于【Savior·藤丸立香】的能力具现化，也代表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体系，正因如此立香此时才有明显的割裂感，是被排斥的表现。
但立香还有未完成之事，她看向面板，上面清楚显示着她与两面宿傩之间的关系。
神明与眷属。立香的名字上挂着【虚月神】的头衔，那是她刚刚为自己设置的神名。
她一时感觉有些惊讶好笑，又觉得确实应该如此。
立香本想直接去寻两面宿傩离开，但在前往的途中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透蓝如钻石的眼睛，她停下了脚步，停顿两秒后转身走向离开不久的院落。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廊间放着还未收拾的杯皿酒壶，微风拂过吹落樱花，洋洋洒洒的粉色花瓣漫天飞舞。
立香循着气息找去，停在了五条苍的房门外。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不适，拍打了下自己的脸颊拉扯着嘴角找寻熟悉的情感。
要以苍熟知的【藤丸立香·Lily】的形象去告别，而不是神明【咕哒子】。
立香敲响房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于是立香推开门，向着白发蓝眸的青年绽放出笑容。
“苍！”
“喔呀咕哒子？怎么到这来了？”穿着黑色浴衣的人面露惊喜。
立香歪头故作难过，“苍不欢迎我吗？”
“怎么会呢，快进来。”五条苍慌忙收拾了下杂乱的东西迎接立香，安排坐下后才问，“是有什么事吗？”
立香翻手向上摊开，半浮着的歪斜金杯显现，立香把之前带着恶趣味制作的圣杯交给了五条苍，顺带简单介绍了下使用方法。
“……差不多就是这样，反正我拿着也没什么用，送你了。”
苍拿着圣杯眨了眨眼，“怎么突然…”
“没什么啦，只是刚好顺路。”立香笑了笑，随后摆出了难得一见的正色，“我最喜欢苍了，所以保佑苍的未来所愿皆得，无病无痛。”
“……”五条苍一时说不出话，他仿佛察觉到不对劲皱了皱眉，晃晃圣杯想要缓和气氛般开玩笑，“这咒具还有这个作用吗，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呢。”
立香摇了摇头说了句“没有噢。”，接着站起身告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苍愣了下也跟着站起，“要我送你吗？”
“不用啦，我可不是真的小孩子。”立香走到门口伸手推开房门，踏出房间后她才转身，对着五条苍笑道：“刚才那是咕哒子对五条苍的祝福，那么再见啦，苍，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噢。”
就算再怎么刻意忽视此时也能明显感觉怪异，五条苍立马冲向门口。
“等等，咕哒子——”
走廊里已不见橘发女童的身影，几步外的黑色羽织的低级咒术师转头问道：“请问有什么吩咐吗，五条大人。”
五条苍低头看到了自己还抓在手中的圣杯，“不，没事。”
＊
好累。立香叹了口气，没了亲自去找两面宿傩的精力，她走到咒术院大门口，寻了棵附近的树靠着坐下来，在心里呼唤：宿傩，过来。
没等多久，满身充斥恼怒的两面宿傩狂奔而来。
“这边。”立香晃了下手。
两面宿傩停在她面前，周身咒力暴涨怒问道：“怎么回事？！”
“你是我的眷属，而我召唤了你。”金眸再次亮了起来，咕哒子向他解释，“别这么生气，这是最后一次。况且这段关系不会维持太久。”
咕哒子站起来拍了拍衣摆，毫不掩饰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没有理由，玩腻了。所以要在离开之前，大闹一场。我想你应该很喜欢这种事情才对。”
两面宿傩这才笑了起来，嘴角如撕裂般扬起，“啊…没错，狠狠的大闹一场吧，若是能让我满意，我就承认你是我的神明。”
咕哒子淡淡应了声，心里想着根本没这个必要，但也没拒绝，“走吧。”
见宿傩回头看了眼，咕哒子叫他，“斑不会来，这次不适合带它，斑虽然是妖怪，却意外的很善良呢。”
没了坐骑，不着急的两人悠闲走在朱雀大路上。几个小孩拿着糖串嘻嘻哈哈的追逐，最前头的孩子扭头嘲笑缓慢的伙伴，猝不及防和咕哒子撞了个满怀，两个年纪相仿的幼童相撞之下双双后倒坐地，咕哒子愣了下神，然后搭上两面宿傩伸出的手被一把拉起，反倒是撞她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咕哒子被弄的困惑丛生，但丰富的哄小孩经验让她下意识把手放到了男孩头顶，安抚着“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孩子的哭声小了些，擦着眼泪从指缝间偷看她。
之后其他的孩子也追了上来，围着男孩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把男孩哄的破涕而笑，才又结伴着离开了，明显年纪大些的孩子不忘同咕哒子又是道歉又是感谢的。
两面宿傩抱臂看下了整场，饶有兴致挑了挑眉，不止是否出于讽刺意味的说了句“你还挺会照顾小鬼的”。
咕哒子凝视着孩子们离开的身影，轻声道：“这样的快乐不会持续多久了。”
＊
平安京的夜晚依旧热闹非凡，是这段时间的安宁持续太久的缘故吗，人与非人之物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咕哒子和宿傩一路到了罗城门，就要离开平安京之际，却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熟人。
安倍晴明。
那位大阴阳师难得换上了常服，似乎已等候许久。
看到咕哒子到来，晴明笑了下问：“可有空闲聊几句？咕哒子大人。”
咕哒子让宿傩在原地等会，自己跟着晴明走到附近偏僻处。
咕哒子仰起头盯着晴明，流露疑惑：“愿望？你在向我渴求什么？”
“您看出来了啊。”晴明轻笑着向她伸出手，“那么神明大人，愿意垂怜于我，实现我的愿望吗？”
“我允许了。”小小的手搭上大手，咕哒子也读取到了对方的愿望。
……什么？咕哒子更是困惑难解，但还是老实的回答了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藤丸立香，我的名字。”
晴明小心翼翼握住了那只小巧的手，“我收下了，那么我的另一个小小请求您愿意聆听吗？”
“？”咕哒子歪了下头，“可以噢。”
咕哒子摊开另一只空闲的手，小巧的鎏金色圣杯落在其上，她伸到了晴明的面前，说道：“等我离开之后，这就是个普通的杯子了，可以满足你纪念品的要求吧？”
恍惚间晴明的眸子在月光下如翡翠般流光闪烁，眨眼之后又好像是错觉，挺拔典雅的大阴阳师加深了笑意。
“谢谢，再见了，咕哒子大人。”他在“再见”两字上加了重音。
晴明就此离开了。属于立香的情绪在叫嚣着有古怪，而身为神的咕哒子傲慢忽视了这样的预警。
咕哒子回到宿傩身边，唤了声。
“走吧。”
没走多远就遇见了个普通的村子，橘发金眸的小小神明随手一指，诅咒之子拭去人类的伪装，四眼睁开四手伸展，兴奋嚎笑着撕碎了村庄的和平。
而神明背对月光坐在石块上晃着腿，撑起下巴捂着嘴偏头打了个哈欠。
唯有主人能够看见的透明面板上，清晰可见【虚月神】前缀下名为【恐惧度】的进度条正在缓慢向前推进。
＊
平安京难得漫长的安宁被打破了。
曾被无数民众赞美传颂的幼小神明在某一天转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堕神，其放任座下四手四眼的怪物随性厮杀抢掠，破坏民居。宫内派出数名阴阳师与咒术师，传令斩杀神明与其眷属。
又摧毁一处人家后，咕哒子和宿傩双双坐在废墟之上，不远处里梅兢兢业业打扫着战场准备收拾下做午饭。
咕哒子随手翻阅着面板上愈加冗长背景说明，恰巧点到了人物资料，她一目十行浏览完了两面宿傩的介绍，问道：“你还有吃人肉的癖好？”
宿傩：“？”他少有的表达了茫然，反问：“人肉好吃吗？”
听起来跃跃欲试。
“不好吃，不许试。”咕哒子毫不留情打断他，继续翻着资料换了个话题，“刚才放走的人，你居然这么好心肠？”
“哈？好心肠的人到底是谁啊，神·明·大·人。”
满是嘲讽意味的语气并未得到任何反应，应该说早已习惯如此，咕哒子曲腿撑着头平淡答：“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居然还是个好神。”
咕哒子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中出现了【明辨善恶】的词条，顿时也明了宿傩的行为是出于自己潜意识的影响，放走的大概也是被她的能力评定为【善】的人吧。
“呵。”宿傩冷笑了声，也没追究她的做法。
中午好好享受了一番里梅的美味手艺，咕哒子再次对宿傩要求带上里梅的提议表示了无比肯定，这真是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了。
之后的日子一成不变，阴阳寮和咒术院都派了不少人出面围堵他们，但在羽翼日渐丰满的诅咒之子面前完全不成气候，这也难怪，不知是不是天元说了什么，咒术院来的都是些普通咒术师，那三人根本没个影。而阴阳寮那边也有点奇怪，本该护卫平安京安宁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居然也没有消息。
该如何形容呢。明明如此巨大的事件，处理起来又好像小打小闹。
连两面宿傩都兴致冷了许多，咕哒子也一直没有真正将目标对准京都内。
问其原因，她总是敷衍着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咕哒子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有一天，突然就到了。
距离他们开始捣乱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咕哒子突然说道：“我们回神社吧。”毫无征兆的来了这么一句，于是宿傩和里梅跟着任意妄为的神明回到了被封闭起的神社。
神社早在立香决心大闹一场时便关闭了，其形隐匿山中浓雾缭绕，求索者皆迷失林间不得出路，唯有放弃这一念头才会见到下山之途。
这样的机关自然不会影响作为主人的咕哒子本人，几人来到印前樱花散落，笑津津的樱花妖替他们解开通道。
里梅去收拾东西了，廊下就只剩咕哒子和宿傩两人。
宿傩问：“回来做什么？”
咕哒子全无仪态大张着手臂后躺到地板上，庭院内不合时节盛放的娇弱樱花缤纷飘零，咕哒子偏头，面无表情又似正色又如开玩笑般对宿傩说：
“要不要吃了我。”
宿傩瞥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反应。
见此咕哒子咕噜咕噜转了好几圈，小腿磨蹭着换了个角度，直接把头塞进了坐着的宿傩怀里，仰面朝天和宿傩对视，状似抱怨道：“反应太平淡了吧。”
两面宿傩被她挤得放开了撑着下巴的手，对这个话题感到极度无趣般半拉着眼睛，赤红色的瞳仁往下一偏，“噢。”
被他过分的冷淡搅得生气的咕哒子伸手一把拽开了他松垮浴衣的衣襟，大片饱满壮硕黑纹清晰的肌肤显露出来，带着温热的指腹细细描过纹路，咕哒子叫他，快点吃掉我。
“你是认真的？”四只眼睛一同眯起，撕裂的嘴拉扯出人类无法达到的弧度，宿傩的两只手伸入咕哒子腋下直接将人举了起来。
咕哒子两条短小的腿在空中晃了两下，用力点头道：“嗯！我要走了，这具躯壳没什么用了，所以送给你。”
炽阳下被高举起的女童鎏金色眼眸闪闪发光。
“你身体里属于神的部分被压制了，吃下吾之身躯，你就能成为完全的诅咒之王——如你母亲所愿。”
“哈？有那种人的存在吗？”宿傩不屑道。
“确实不重要。”咕哒子伸长手臂但没够到宿傩的脖子，只抓住了他头顶的头发，宿傩顺着她靠近了些自己后被一把搂住脖颈，咕哒子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现在吧。”咕哒子双手环着宿傩脖子，像个小孩子一样随意摇晃着说道：“要换个样子吗？反正也不是什么血肉之躯。”
＊
结果变成了诡异又搞笑的一幕。
咕哒子说不可以太血腥会被禁的，于是她的血液被凝固般滞止不流，她的头颅被后来前来的里梅抱在怀中，波澜不惊看着两面宿傩吞吃下自己的躯壳，还能兴致勃勃问他好不好吃。
“不可以学他噢里梅，吃人不是个好习惯况且我也不是人，以后要是他有了把人肉加入食谱的念头，一定要把他狠狠打一顿噢。”咕哒子的神格在逐渐被蚕食，属于立香的情感重新占据上风，立香对着里梅念叨个不停，尽管她也知道真有这一天的话里梅只会尽全力发明人肉的一百种烹饪方法才对。
两面宿傩身上的黑色咒文一遍又一遍加深、扩散、放大。
立香的神力在极速流失，她的眼皮脱力般拉耸下，双眼逐渐合上，嘴里还在断断续续说个不停。
“不许吃人肉，人肉一点都不好吃…”
“等吃完之后，就没有人束缚你了，去成为真正的诅咒之王吧…”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立香用最后的力气睁开了眼睛，目光对上舔舐着指上金色血液的两面宿傩。
“那么，认真的道个别吧，宿傩。如果有机会，下次再见就是千年之后了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