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夜

    王府,老管家王尚立在门口,不时眺望远方,心中焦急万分。眼见就要误了吉时,可这雨下得这般大,车队却还不见踪影。

    忽然,闷雷中隐约传出马蹄敲击地面的响声,一匹骏马从雨幕中闯出,再近些,马背上的人面容愈发清晰,正是谢凌川。

    王尚大喜过望,忙上前迎接。谢凌川在府前停下,下马将顾江蓠抱下,他自己已是湿透,顾江蓠被外袍罩着,不过湿了衣角。

    “把王妃送去内间,备杯姜茶。”谢凌川对立在一旁的人吩咐道。

    “好好,”王尚不敢偷觑那尚未回神的女子,低头急道,“您也去换身衣裳吧。”

    顾江蓠被拥着进了内间稍作休整,又被领去主厅。厅内宾客众多,她重新戴上红盖头,只能隐约听见嘈杂人声与清灵笙乐。

    侍女将红绸的一端递给她,她被那人牵着,踏着毯巾一步步走近主位。

    谢凌川爹娘早逝,主位上摆着二人的灵牌。手持花灯的侍女如流水般快速步入厅内,宾客的交谈声逐渐减小,将目光集聚在那对璧人身上。

    “一拜天地。”主婚人高声诵道。

    顾江蓠头晕得厉害,迷糊中被人扶着跪下,朝厅外的方向一拜。

    “二拜高堂。”

    谢凌川注视着两块灵碑,郑重跪下,又是一拜。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跪拜,礼成。

    如此,便成夫妻,共百年,相怜情狡猾。【1】

    顾江蓠被送回新房,谢凌川则留在厅内招待宾客。

    待被搀着坐下,顾江蓠已是头晕目眩,她底子本就不好,如今被雨一激,竟催出低热。

    “嬷嬷,”眼见已过个把时辰,那人还未归来,她浑身发冷,低声唤道,“你们先退下去吧。”

    “王爷还没回来,这礼还没成呢。”嬷嬷有些犹豫。

    “无妨,我自个候着。”

    虽是新妇,但到底是王府的半个主人,嬷嬷不敢不从,只得带人退下去,又自个守在屋外。

    头上的凤冠压得她抬不起颈,顾江蓠拨去红盖头,将头上各式簪子摘掉,又褪下繁复厚重的喜服,总算轻松些许。

    热起来了,她冷得发抖,可又不愿在这陌生的地方唤人来,目光落向案上的交杯酒。

    一杯酒而已,她恍惚中想。

    于是提起酒壶,她仰头痛饮。烈酒在体内挥发,涌上的热意暂且盖住身体泛出的冷。

    酒壶被她随意扔在地上,残余几滴洒落在地,在烛火的照映下泛着粼粼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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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先以为你这人得孤独终老,”冯澈将手搭在他肩上,倒是喝得比他更醉些,“没想到你竟在我之前成亲,真是天意弄人。”

    谢凌川懒得搭理他,这人一旦喝醉便废话连篇。

    “毕竟是顾方明的女儿,”冯澈凑近,压低声音道,“你可得防着点。”

    谢凌川将他手边酒杯取下,嘲弄道:“真够你操心的。”

    冯澈仰头笑起来,道:“你是没见过那些个深门宅斗。那些女人可不是什么金丝雀儿,她们狠起来却是能毒人的蛇。”

    “你又被你爹院里哪位姨娘欺负了?”谢凌川侧头笑问。

    “你这人,”冯澈气急败坏,骂道,“太刻薄!”

    “嗯……所以被小姨娘拿着扫帚追的不是你?”冯澈同家里的一位姨娘关系不好,时常找他诉苦。

    冯澈气得脸涨红,却半晌没有说话,盯着杯中酒液,目光怅然。

    谢凌川看他心不在焉,问道:“这是怎么了?”

    冯澈叹了口气,闷声道:“我爹想把我抓去市舶司。”

    谢凌川却好像并不惊讶,笑道:“太子的地盘,好差事。”

    “你真不明白,假不明白?”冯澈情绪突然激动,站起来道:“我爹……是要逼我站队!”

    谢凌川抬首,平静道:“我受困京城,手中无实权,跟在我身边无甚前途。你如今在京中没有一官半职,你爹的安排未尝不好。”

    “谢凌川!”冯澈拍案怒道:“你非得把身边亲近之人全都逼走吗?”

    “只是各有其路。”

    谢凌川看那人怒气冲冲甩袖离去,步履踉跄,抬眼示意身旁小厮去搀扶。

    杯中酒液被方才那一掌震出大半,他将其一饮而尽,亦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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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深夜,谢凌川步履不稳,匆匆走向新房。

    今日宾客大多是早年谢凌川在军营里的同袍,这帮人常年行军,性情豪放,缠着他喝了不少酒。

    “王爷。”本该在屋内陪着的嬷嬷见他来了,连忙行礼。

    “怎么在屋外?”

    “王妃怕您喝太醉,叫老奴在屋外候着。”杜嬷嬷敛眉道。

    谢凌川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推门入内。

    屋内烛光昏暗,他掀起重重红帐,却不见人影。再往里走,他脚边不小心踢到一个银瓶,滚落在旁,定睛看却是一个酒壶,内里已空空。

    “这……”嬷嬷赶忙跪下,不敢多言。

    谢凌川盯着那交杯酒壶沉默片刻,眼神冷下来。

    “谁?”床帐深处,一道含着醉意的声音传来。

    他摆手示意嬷嬷退下,自行向那处走去。杜嬷嬷心中虽担忧,却不好违令,只好踌躇着慢慢退出房内。

    掀开最后一道帷帐,一双被酒意熏染得朦胧的眼眸撞入他眼中。

    那女子面色酡红、额发凌乱,入秋夜间风冷,她似乎是畏寒,将自己团在床褥中,只留一张小脸露在外面。

    “你是谁?”此际,她蹙眉道。

    谢凌川站在她面前,平静道:“你的夫君。”

    顾江蓠看他许久,半晌嗤笑一声,倾身凑上前,褥子滑落至她腰部,露出凌乱中衣。

    “哪里来的好色之徒,”她伸出手,指尖轻点其额间,轻声道,“敢夜闯女子闺房?”

    今夜醉鬼颇多,个个不甚讲理,谢凌川无言以对。

    他欲将那人细指拨开,却反被握住手,掌心温热,熨烫得人指尖微颤。

    谢凌川垂首看着她,低声道:“顾江蓠。”

    顾江蓠垂眸不语,半睁着眼看两人交握的双手,好似在出神。

    暖炉火烧得旺,方寸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谢凌川,”她突然抬头看着他道,眼中划过狡黠笑意,“我看见了。”

    醉意将她眼角熏得泛红,她好像有片刻清醒,可眼底的茫然仍可看出此人醉得厉害。

    谢凌川不明所以,诱哄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她松开手,撑着床栏想要立起,摇晃着差点摔倒,被谢凌川握住手腕才堪堪稳住。

    两人间隔极近,顾江蓠坦然与他对视,一双眼眸亮得灼人,凑近在他耳边道:“赵梦长,你要杀他。”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

    谢凌川周身气息骤然冰冷,紧攥住她的手腕,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半晌,他道:“要告发我吗?”

    没有回应。耳边传来微弱的呼吸声,谢凌川低头看去,那人却已靠着他的肩阖上双眼。

    有人为她盖上薄褥,转身离去。

    风停了,木门还在小幅度地摇摆,屋内红帐垂然不动,好似不曾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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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冯澈走在自家府中,醉意朦胧,踉跄中踩到路边一颗小石子,被绊倒在草丛中。

    刚下过雨,草叶上的雨露渗湿他后背衣裳,他只觉浑身酥软,迷糊中沉沉睡去。

    十里红妆,红烛摇曳,丝丝缕缕沉香勾得人心神动荡。光影晃动,那对红衣璧人立在不远处,一层薄雾覆在二人面上,叫人看不清相貌,只隐约窥得几丝笑意。

    “阿川!”冯澈迎上去要向兄弟表达祝贺,却在那人转身刹那愣在原地。

    那竟是一张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

    似有一股怪力将自己拽走,冯澈再睁眼时,自己竟身穿大红喜袍。

    “小公子……”身旁女子轻唤自己,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

    “你是谁?”冯澈怔然问道。

    那女子却不回答他的问题,云雾掩住她的眉目,唇边带笑。

    “小公子……冯澈!”

    好似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冯澈从酒意中争得半分清明,缓缓睁开双眼。

    “冯澈!”

    面前女子一身喜袍,细眉微蹙,正弯腰看着自己。

    冯澈几乎要分不清梦与现实,却在看见眼前人面容的那一刻彻底吓醒过来,那却是自己的小姨娘孟氏!

    他猛地坐起身,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孟渔着一身红粉衣衫,不喜地看着他道:“我道你醉死在路边了呢。”

    冯澈心中发虚,支吾道:“你、你怎这个时辰还在外面瞎逛?”

    孟渔看向他的眼神嘲弄,避重就轻道:“我若不在,你便要在这园中躺一晚了。夜间风凉,到时候中了风寒,有你好受的!”

    “我头疼,”冯澈避开眼神交接,匆忙道,“先回房休息了。”

    孟渔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觉得这位平日最喜与她斗嘴的小公子今日着实怪异。

    “小姨娘,”候在一旁的侍女轻声道:“可要为您脸上的伤备些药膏?”

    月光倾落,照在她一直未曾示人的侧脸,显出可怖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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