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如同一只悬丝人偶,那丝线绷得很紧,一直扯着他前行,若有一日松弛下来或者是绷断了,他就失去了继续的支撑。
他明白那意思,但却不知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在他入门修行整一百年时,师尊唤他到大殿,拿出了一方锦盒。
锦盒缓缓开启,一道耀眼的光束从盒盖缝隙中钻出,瞬间便飞向殿外。
“师尊,这是?“,他看着那渐渐消失的光束,却见师尊不紧不慢地收起锦盒,靠在椅背上捧着茶盏晃了晃才道:“去把它追回来。”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啊!”他追着那道光束出了大殿,周旋于林间河池,才终于抓着了它的尾巴。
师尊也恰巧在这时到了,他被那光束吊在半空,兴奋地喊着 :“师尊!我抓住它了!之后要怎……”
正说着,手中的光束突然一闪,眼前的景象被白光覆盖,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心下一颤,却还没来的慌乱就已经恢复了视力,只见那道光束化身成一柄通身泛着白光的长刀,正与他周身的灵气共振。
下一瞬,长刀变回光束冲进他身体里,没了光束的牵引,他向脚下的池塘坠去,慌张地挥舞着手脚向师尊求救:“救命啊!师尊!”
师尊却是不甚在意,看戏似的看着他,若是此刻手边有茶水瓜子,说不定还要嗑上一把。
他放弃挣扎了,这百年来师尊用着各种各样的借口“磨炼”他,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了,此番估计是想试试他的水性吧。
他堵住耳朵闭上眼,静待被温凉池水包裹的那一刻,背上却突然横来一轻柔的力道,缓缓将他托起。
“此物名为月魄,你抓住了它便是它的主人了,月魄的形态随使用者变换,看来你应当是擅使刀的。”
他稳了稳气息,对着师尊的方向抱了拳:“多谢师尊赐我此物!只是,我要如何……如何到岸边去?“
“虽一直没给你武器,我不也告诉过你御行术的口诀吗?真是孺子不可教!”
他回想起前日师尊突然没头没尾说出的口诀,终于在刀上稳稳站立,向岸边飞去。
才一落地,他便跪了下来,伏在师尊脚边,毕恭毕敬地道:“多谢师尊,师尊的恩情弟子此生难报!”
“我将月魄赠与你,不过是希望你斩断前尘,用执刀之手劈开眼前的迷雾,你只要记好我说的,便是报了这恩情了。“
他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应下了。
师尊点了点头,又道:“你的火劫也快到了,这两日就在石洞中候着吧,可别波及到岛上的东西。”
“是。”
月魄、御行术、火劫,在这一日,他终于忆起了是什么让他坚持不懈的修行。
那天夜里,他偷溜了出岛,纵着月魄入了凡间。
他当时虽躲在洞中,那一瞬所见样子却还是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那群狼,通身纯白,只有额前一点黑毛,是世间罕见的白狼一族。
而它们在凡间为非作歹,早已修炼成了一群为祸一方的白狼妖,要寻到他们的所在,轻而易举。
他找到那群白狼妖的老巢时,脑海中一幕幕重映着过往的惨剧,那日在他心中响起的声音又再度来袭。
“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他举起月魄就这么冲了进去,一边挥刀一边嘶吼道:“我上羽幽岛修炼的这一百年,为的就是今天啊!我要把你们全部杀光,为我家人报仇!”
飞溅的鲜血将他持刀的双手染成血红,也蒙蔽了他的心智,他心中就只有“杀”这一个字。
雷火如约而至,顷刻间便将他与周围的一切包裹,侥幸从他手中逃脱的狼妖此刻也在熊熊火焰中挣扎狂舞,化作了焦黑。
大仇得报,他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踏入那狼妖洞窟,他挥舞着手中的月魄,将被火焰烤灼后脆弱不堪的石壁捣了个稀碎。
突然,一声低嚎在他脚边响起,他抬脚扫开那处的碎石,看着藏身在其下露出点点白毛瑟瑟发抖的小狼妖,他提起月魄就要往那处刺去。
却发现碎石之下除了有一只小狼,还有一具烧得不成样子的狼尸。
他的理智回来了,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鲜血与焦黑共绘而成的图画,这与当年杀害他一家的狼群的作为有何不同,而那只侥幸活下来的小狼,不正如当年的他吗?
他陷入痛苦与纠结,再也没有力气握住月魄,体内突然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仿佛万蚁噬心万兽啮骨。
他脱力地倒在了地上。
合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他颤抖着伸向月魄的手慢慢长出白毛慢慢缩小,变成一只泛着黑气兔爪。
“师兄当时是?”逐雨想起她那日被妖气侵体时的感受,抓着鸣珂的手追问,“是不是你又添油加醋了!”
小安听着这边的动静,突然扑了过来,抱着鸣珂的脖子:“我也要,我也要听故事!”
小安的母亲对他吼了一声:“又欠揍了?给我过来!”
他悻悻然从鸣珂背上跳下,鼓着脸走到母亲身边,依依不舍地看着鸣珂和逐雨。
鸣珂缓缓抽出被逐雨握紧的手,继续道道:“当时师兄是妖气入体了,我们体内纯净的真气如果被妖气侵蚀,将会修为尽散,异化成妖。师兄那时堕妖了,之后……“
逐雨一拍掌抢答道:“后来肯定是师尊找到他,把他救了回来吧!可师兄报仇杀了白狼全家,不应该是白狼来找他寻仇吗,怎么成了他追着白狼跑?”
鸣珂看了她一眼,故弄玄虚道:“因为啊……因为……你猜啊?”
逐雨抓着他的胳膊不停晃:“你继续讲吧,我不插嘴了。”说完她便手指相交在嘴边比了个叉,噤了声。
……
云初合上了眼,却没有晕过去,月魄钻入他体内让疼痛稍稍缓解了一些,他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痛感却愈发强烈,几乎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体内横冲直撞的妖气。
那只小狼钻出地面,走到云初身边,疑惑地左右打量着他,还用鼻子轻轻推了他一两下。
眯着眼看着那露出的点点牙尖,云初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便平静地闭上眼,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事情也不出云初所料,面对他这个仇人,这个送上门来的食物,小狼张开了血盆大口,可是,他却没有感受到尖牙刺破皮肉的疼痛。
脖子上一紧,他像是被提了起来,再睁开眼睛,已悬在半空中了,眼前的景象不断晃动,是小狼叼起了他往外走。
云初不明白这小狼想干什么,但是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决心任由小狼处置,结束自己这可悲的复仇之路。
他这些年来努力地活下去,拼命地修炼就是为了复仇这一刻,现在的他堕为兔妖修为尽散,都没脸再见师尊一面了。
小狼带着云初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要去往何方,他们偶尔停下来休息,它还给他喂过一些水,采过一些青草。
看着小狼对自己小心翼翼的举动,云初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狼一兔无言地相伴前行,直到那一天,那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小道士举着木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师傅让我杀一只妖给他看看,证明我的本事,不然就不让我再跟着他了。找了好些天终于让我碰到你们了,没什么妖力的小狼妖和小兔妖,还真是个奇怪的组合啊!”
小道士拔出剑,他那矮小的身体也就只比那把剑长一点点,使出的力气却很大,直冲冲地向云初和小狼而刺来。
小狼带着云初左奔右逃,那小道士步步紧逼越追越近,它只得放下他,跟小道士对峙周旋。
小道士看着小狼妖故作凶恶的样子,也来了兴致,提着剑连连出招,小狼身形矫健地闪躲着小道士的攻击,却在小道士的引蛇出洞之计下一点点偏离云初的位置。
对付一只动都动不了的兔妖可比跟只饿狼周旋来得轻松多了,小道士本就没打算和小狼妖硬碰硬,只待他提了兔妖的尸体回去复命,再修炼个几载,这些小妖哪还是他的对手。
小道士看着已经完全失去庇护的云初,一个转身举剑冲来,小狼追在小道士身后,眼看着云初就要被剑锋挑起,曲膝一跃,便咬上了小道士的脖颈。
小道士甩开小狼,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可血流得越来越多,已经把他身上的袍子全部染红了。
小狼甩开嘴上沾着的鲜血和涎水,颤抖着走回云初身边,燥热的喘息将云初的毛发吹起,小狼张开嘴缓缓凑了过来,云初却没来由的心慌。
这两日,他从没见过它是现在这个样子。
云初缓缓挪着身子,撑起四肢,小狼紧紧盯着他,一双眼中泛着饥渴的凶光,随着喘息晃动的身子将口中的涎水震了出来,顺着齿缝滑落,啪嗒啪嗒地撒在地上。
算了,何必再逃呢?活着两日已经是足够了。云初这么想着,压制住心中逃跑的冲动,静静地躺了下来。
在与云初对视的一瞬,小狼突然晃了晃脑袋,它看着平静赴死的云初,又转头看向那躺在血泊中的小道士,瞳孔微颤,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
这时,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云初!”
云初艰难地抬起头向上看去,看到的是师傅纤尘不染的衣角。
小狼盯着师尊愣了一瞬,瞬间扑向云初,小心翼翼地叼起他,慌乱奔逃。
见此情形,师尊一掌隔空击下,打得小狼腾空翻转,重重地坠在地上。
师尊又一伸掌,将变回原形的云初引至手心,愤愤道:“云初!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说着,他又看向地面上对着他龇着牙的小狼,化风为刃,一掌劈下。
云初虚弱地出声恳求:“师尊,都是徒儿的错……它是为了保护我……我已经杀了它全家……如果它也因我而死……师尊求您放过它吧!”
“可是它杀了人!妖气向此处聚集我才能找到这儿来!面对这种杀了人的妖物,绝对不能姑息!”
师尊一掌击下,却因为跟云初对话分神,失了准头,那一掌被小狼躲去了。
云初举着颤颤的爪子抓住他的手腕:“师尊!弟子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