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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缺花残

    云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醒来便看到了他师尊那张苍老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眉心的皱纹好像又深了几分,“师……师尊!我们回来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身上却是五脏俱焚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让他疼得几乎无法动弹。

    他低低嘶了几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嗓子仿佛被烟熏火燎过一般,不但声音沙哑,而且每出一声便又多一分疼痛。

    他偏过头去,看着躺在身边的其他几位同门,他们仍在昏迷着,身上也都带着可怖的被火焰燎烧而出的伤疤。

    恍惚间,他察觉到体内涌入的阵阵清流,低头一看,发现师尊正按着他的手腕为他疗伤:“师……我既已清……我自己来……”

    羽君皱着眉将他打量了一番,一甩浮尘将他按了回去:“就不该先救醒你,话这么多,有品月在还能帮着我点。”说着,他便收回了手,转而走向躺在一侧的其他几人。

    云初还想起身,但羽君方才那一拂几乎将他封在了地上,他艰难地翻过眼,将这山洞中的众人尽收眼底,仅有十几名弟子,看来并非所有人都回来了。

    他用那喑哑的嗓音低声说着:“师尊,其他人仍留在八方鉴中吗?还是……他们已经死了……我们去的本就是真正的人间。”

    他声音虽轻,每一字却都落进入羽君的耳中,自那日同夜黎联手将这一众弟子从那人间炼狱中救出,将他们安置于这山洞里日日照料时,他就开始忧虑该如何告知他们事情的真相。

    但他说不出口,他知道没有人会甘愿依着这残酷的天命行事,就连他自己也一直在挣扎,他已陷进这泥淖两千多年了。

    他只淡淡地望了云初一眼,背过身低声道:”能起得来吗?稍后与为师走一趟吧。“

    逐雨理清了事情脉络,拉着方洲赶往神山,还未行出多远便看着燃犀宫上空妖气暴涨。

    这一景象,方洲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许多年前,他母亲带着他逃出神山回到她在凡间的居所,又因为带着个散发神光的他而被众妖围剿,逼不得已击杀数名鸟妖,体内妖气突然暴涨难以自控发狂失神时,也是这副样子。

    他始终期盼着浊气能不再残害妖族,循着那个曾被他唤作父亲的人的脚步探寻着破解之法,但却从不知这办法是牺牲他情同手足之人。

    方洲紧紧攥着手中的折扇,几乎都要将扇骨折断:“你当真决定要这么做吗?”

    逐雨轻轻点了点头,看向不远处的燃犀宫,离开栖霞殿之时妖气还并未有如此浓烈,可现在,他们连那金顶都看不见了。

    “你也该知道,只有我能做这个选择。神山的方向你已为我指清,回去守着其他人等我的消息吧,他们若是失控伤人可就糟了。”

    方洲看着她眼中的决绝,顿了顿,末了还是只说了一个好字,便按下云头落回燃犀宫中。

    逐雨回身望了望凡间那躁动的遮蔽天日的浊气,也纵着云往远处去,还未行出多远,便见着不远处驾着风而来的一道熟悉的身形。

    羽君喘着粗气在她面前站定,一看她踏着云,便扔下自己那一阵风,也踩在云上,顺便将他抱在怀中的那只兔子轻轻放在地上,捻着手指让他化回人形。

    看着羽君突然冲到自己这儿来,逐雨已是震惊不已,又看着他扶起虚弱的刚从兔子变作人形的云初,她更是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师尊……师兄!你没死?那其他同门也……”

    羽君捻了捻胡子,又拍着云初的后背为他顺着气,沉声道:“逐雨,你几位师兄师姐都还活着,他们只是受了重伤仍在昏迷,跟为师回去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逐雨定了定神,后撤一步,警惕地与羽君拉开距离:“师尊……您当真顺同他一切谋划了这一切吗?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您又怎么可能救下师兄他们!”

    云初显然还未从羽君那得知事情的真相,听着逐雨的话,他那垂下的眼皮猛地掀起,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抓住身旁羽君的衣袖,哑声问着:“什么……谋划……”

    羽君将他的手掰开,抬眼看向逐雨:“这些事情并非是错的,我们这么做为的是苍生,是三界的万千生灵,与鸣珂而言,确实是有些……”

    “仅仅是有些对不住他?一句对不住就能让那些欺瞒成为过眼云烟吗?看着他一声声喊你师尊的时候,不会愧疚吗?”

    论资排辈,天地万物初生之时逐雨就已存在,她方才还尊着他,只因他是对她关照有加的师长,但现在,听了他那一番脱罪的言论后,她再也不用顾念什么师徒之情了。

    “这些年来他长在我身边,跟着我修行,我早已将他视作我的孩子,怎会忍心看着他去死呢!”他说得十分激动,差点将自己的胡子都给揪了下来,可语气忽然又沉了沉,惋惜地说着:“但是三界众生之于我这一个弟子,孰轻孰重,我得拎得清。那是他的天命,你与我也都应当看清。”

    逐雨抬眼看着羽君,突然低声道:“夜黎,你出来。”

    黑猫小夜忽的从羽君身后踏着步子缓缓走来,在一团黑雾中化作人身,仔细一看,却并不是黑猫变作夜黎,而是夜黎从黑猫的身子中抽出,小夜已躺在云上睡起觉来。

    他眉目清俊,身量颀长,往那一站更是气势如虹,然而他的身形却是虚无缥缈,仿佛风一吹就即将消散。

    扶着云初的羽君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按了按眼角,又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逐雨,晃着脑袋喊出了声来:“逐雨,别往神山去,若想保下鸣珂,你最好不要出面!”

    逐雨牵动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她从未见过夜黎真正的样子。

    从前他是创世神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神识,是一团泛着光辉日日夜夜陪着她说话解闷的光球,后来他不辞而别入了轮回,转世为人变成了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却也没有隐瞒身份,而是任她嘲笑他这把老骨头。

    再后来竹林一见,他抹去她的记忆,又变作黑猫小夜跟在她身边,偷偷跟着她下界,在魇魔跟前护着他,在迟炎的火焰下护住他们。

    在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的地方,他们相伴了数万年,可如今真真正正的见面,她却有些不认得他了。

    “夜黎,你以前可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夜黎向她走近了几步,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抓着她,最后却只是虚空地握了握,又垂下了手:“阿霁,我与他的目的是一样的,我只希望你别去掺和这件事,别去。”

    逐雨突然有些恍惚,她的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鸣珂也曾对你真心相待……你为什么……\"

    夜黎抬手一挥,指向那云层之下笼罩在阴霾里的人间,\"你回头看一看,看看那满目疮痍的人间,看看那升腾而起的浊气,那些残存的妖此刻正痛不欲生,被浊气夺去了神智。这段时日,你与从前也不一样了,让这些饱受折磨的生灵脱离苦海,不也是你心中所愿吗?”

    逐雨垂在袖中的手又攥紧了一分:“是,但我从没想过牺牲他人!这一切的根源本就在我,天福山是你耗费神力维护着的压制浊气的封印,若不是我任性逃离,情况就不会这么糟,所以应当由我……”

    夜黎突然抓着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别再说了,现在的你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为鸣珂的死添一把火,你身上的浊气已压不住了。“

    逐雨抚了抚心口,这一路上来,她体内的真气的确异常躁动,方洲也与她说了,鸣珂的力量被激出,沉浮于世的浊气肯定也会有所行动,但没想到她体内收着的真气也会受到波及。

    夜黎看着她紧缩的眉头,缓了缓神色,柔声道:“你如今的这具躯壳只融了一点天福山的土壤,早已没了往日的效力,若不是将真气渡与了鸣珂,你早就被那些浊气反噬了。这样的你,真要上那神山,让他看着你受浊气折磨吗?以他对你之心,肯定会舍弃一切换你安然的。”

    逐雨的视线却略过他看向羽君和云初:“师尊,你此行也是来劝我的?”

    羽君点了点头,“是,你如今的身份肯定会被拿来大作文章,在这种境况下,鸣珂只会有一种选择。”

    有了他这句话,逐雨总算安心了些,她释然地笑了笑,挣开了夜黎的手,绕过他走到羽君面前:“但我还是要去,我要让他知道,还有人在乎着他这个人,而非他体内受制的神力。还有人爱着他,而非是要利用他。“

    云初虚弱地垂着脑袋靠在羽君身上,忽然也张了张嘴,断断续续的说着:“师兄……和你,一起去……“

    羽君看了看他身边的这俩弟子,他本就打算带着云初上神山一趟,盼着能让鸣珂安心,却不知他自己该如何面对鸣珂,现在逐雨既可以带着云初去,他也就不必烦恼了,“好,那你们就去吧……为师……”

    逐雨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师尊,我知道你是为着他着想的。方洲留在燃犀宫阻着那一批失了心智的小妖,你不如带着其他同门一块去帮帮他吧,也算帮了鸣珂一把了。”

    “方洲?……好,为师知道了,你们路上小心。”羽君点点头,将云初托到逐雨手上,便挥开浮尘,摆出一阵风,随风而去了。

    “师兄,你要不再变回兔子?”逐雨扶着云初撇开那一道云,另寻了一处,继续往神山的方向纵去。

    夜黎仍站在原地默默地望着她,耳边仍回荡着她推开他时说的那一句话。

    “夜黎,你若执意要对鸣珂出手,就别怪我不顾念旧情了,现在的你,不过只剩一丝残识,我要毁掉你……实在太简单了。”

    她一眼就能看出他想做什么,他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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