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修仙大陆的西北沿海一代常年受风暴侵袭,气候潮湿阴冷,多海难洪涝,异兽精怪凶恶难驯,人族择高山而居,隐于山林旷野,族众稀少,却异道者常有。”

    还在师门时,虞初初曾听师尊提起过西北一带的风貌。

    如今她仰躺在一方低矮帐篷中,透过被风沙撕裂的帐帘,望着帐外西北的天。

    夜色下的西北天空很黑,乌压压的,似有浓云压境,又被肆虐的狂风搅动,撕扯成狰狞可怖的模样。

    耳边是滔天的风浪声,裹挟着咸腥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像是异兽被激怒后的低吼。

    偶尔还有几声飞禽走兽在哀嚎,从不远处的荒山传来。

    涂水城是西北大城,她从前未曾来过,所知也仅仅是师尊说过的寥寥数语,如今真实看到听到,才懂得那句“西北荒城”所言不虚。

    虽为“荒城”,但涂水城并不贫瘠,她如今所处的地方便是它位居大城的依仗——索突灵矿山——遗荒大陆最大的灵矿山之一。

    眼下已过亥时,外头不远处便是选石场,奴役们仍在挪运废料,常年的苦役使得他们腰背佝偻,伤劳成疾,一个个神情麻木,倒似无知无觉的傀儡。

    这方简陋帐篷便是一对奴役夫妇所有。

    她在帐中躺了两日,身上多处筋骨挫裂,灵力干涸,伤口在昏迷期间均已愈合,却留下了更为严重的内伤,几乎要了她的命。

    这方帐篷不够舒适,不够温暖,甚至无法遮蔽狂风,却也将生死线上的她往回拉了一把。

    短暂恢复意识期间,她服下了大量的丹药,挨过两日血肉逆转、凝结再生的痛苦,在今日方才算是捡回一条命。

    但眼下比她的身体更糟糕的,是她在清醒后从奴役夫妇口中问到的信息。

    据奴役夫妇说,她是被巡海的护海卫在海边捡到,以为是灵矿山的逃奴,便送来了此地。

    因伤势过重,不知死活,又被灵矿山内的守山卫扔到了乱石堆中。

    夫妇俩见她还有一口气在,便将她挪到了帐子里。

    昏迷前她被魔族追击,重伤不敌,坠入了东皇海崖。

    东皇海崖位于东皇海的极北之境,距离此地数百余里,坠入海中,随海水漂流至涂水城,虽离奇,却也不无可能。

    只是她来到的,是百年之后的涂水城。

    一切的合理,都被最荒唐的时间粉碎。

    无论是工匠夫妇口中,还是她耗费余力掐算所得,如今距离她坠海之时都已过百年。

    百年光阴,竟已悄然飞逝。

    无数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熟悉的记忆,一遍一遍从她眼前划过、萦绕、撕扯……

    最后落入无底的深渊。

    她望着账外了无星辰的天,目光空洞,有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海底,耳边轰鸣着的分不清是狂风还是浪潮,又或是师门的期盼。

    错失百年,可她错过的又何止百年。

    许久之后,她紧紧闭上双眼,指间结印,按在了额心。

    长生咒印,可解生死之苦,慰人间悲喜。

    咒印的金光消隐在眉间,再睁开眼时,她的心绪已恢复平静,空余满腔酸楚无处逸散。

    末了只能遗憾地活动了下躺得僵硬的脖颈。

    她如今灵体受损,只存得住丁点灵力,这丁点灵力又全被用了在长生咒印这种没用的地方,实在是……

    废物得有些过头了。

    灵体受损、识海消散、金丹褪去,也就还剩下筑基境后期的修为。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啧了声,筑基境后期能干什么,只能当个废物。

    眼下最迫切的,是医治灵体、重结金丹、再塑识海,不然就要永远当个废物。

    唯一庆幸的是随身灵戒没有葬身东皇海,里面的灵宝法器虽都全数损毁,却还有临走前老虞头塞给她的丹药。

    老虞头的丹药药性最烈,也见效最快,仅两日,她身上的致命伤已经修复得七七八八,余下的只需再修养些时日便可无碍。

    只是身体的伤容易医治,灵体的问题却让她犯了难。

    人族生来分为灵体和凡俗体,拥有灵体的人可通修行一道。

    灵体又分净灵体、澈灵体和仙灵体,其中以仙灵体最为难得。

    仙灵体可与天地相合,万物相通,受日月之力净化,天地之灵洗濯,在修行一事上事半功倍,从来顺遂。

    虞初初生来便是仙灵体,顺风顺水活了百余年,有师尊与老虞头倾囊相授,无论功法秘术还是奇珍秘宝,从未短缺。

    可这天生地养的仙灵体,竟也会有无法汇聚灵力之时,实在闻所未闻。

    即便是她也不知晓要如何修复。

    没有对症的法子,那眼下就只能先从常见的办法试起。

    她虽未尝过因灵体之限而阻碍修行的苦,却也见过师弟师妹们耗费天材地宝灌注灵体,以修复那些难以自愈的灵体损伤。

    大量精纯灵气,辅以丹药,加之引导,只要灵气足够,多数不至死的伤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治愈。

    这法子人人都会,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足够的精纯灵气。

    对于过去的她来说这或许不算难事,但如今东皇海崖走一遭,她身上所带所有内蕴灵气的宝物几乎全部灵气外泄,只余一副空壳。

    想要精纯的灵气……

    她虚望向天际的目光缓缓下坠,落向下方与夜色重叠的山峦。

    普天之下怕是再难有比灵矿山灵气更精纯、更充裕的地方。

    东皇海沿岸那么多地方,偏偏让她漂到一座灵矿山边上,还是整个修仙大陆灵矿储量最大的灵矿山之一。

    如此缘分,想不动歪心思都难。

    在她细思要如何开矿门下矿坑,加深这段缘分之时,帐外一声距离极近的鞭响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

    鞭子打在人身上割破皮肉的声音,听得人背脊发紧。

    思绪被打断,虞初初难耐地点了点手指。

    在她错失的这一百年间,发生了一桩大事。

    她的亲族泽荒一族,世代聚居在月墟岛、以及附近沿海一代,是修仙大陆最古老的人族之一。

    在百年前的遗荒大陆,人族称泽荒族是被神灵眷顾的种族,泽荒族人眉心的雪色咒印是清云神树的祝福。

    但在百年前,泽荒一族当任族长投靠魔族,背刺正道,间接导致了奇木宫之变,在魔袭被平定后整个泽荒一族都没能逃过审判。

    最终泽荒族长被处绞刑,泽荒一族被贬为罪奴,世代受奴役之苦。

    帐外鞭声又响了几声,伴随着的还有守山卫的唾骂。

    很快帐篷的主人出现在帐篷前,单手捂着右臂,灰白的旧衣上浸染着血污,病容枯槁,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虞初初的视线从伤口移向她的眉心。

    雪色的咒印,是泽荒族独有的族印,也是这张枯败的脸上唯一明亮的色彩。

    ——眼前这处位于西北荒城,距离月墟岛千里远的索突灵矿山内,几乎所有的奴役都出自泽荒族。

    徐婆子佝偻着腰背走进帐篷,挡住破裂的帐帘,帐篷矮小,除了被褥只有窄窄一条能落脚的地方。

    一进帐她便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秀眉杏眼,眸光清亮,正探究地望着她。

    “把眼睛闭上,皮子又紧了是不是?”徐婆子眉头紧皱,压着粗哑的声音,恶狠狠地骂道。

    虞初初闻言不惧反笑,眉眼弯弯,乖顺地闭上眼,又听见徐婆子低声叱骂:“不知死活的东西,让你装死你不听,要是被守山卫发现有你好看的。”

    新伤加旧病,使得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混着泥污的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滴,说话间喉咙不住地打颤,一边骂一边翻箱倒柜找东西。

    待她骂完了人,开始窸窸窣窣上药,虞初初仍旧闭着眼,开口的声音清泠,却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问她:“这里既然不是人待的地儿,你们为何不逃?”

    上药的声音停下,徐婆子像是被她气到,将包扎用的破布扔在她身上,怒道:“不安生的东西,刚捡回条命就想着作死,要是有那本事就赶紧滚,不要连累我们。”

    虞初初睁开眼,对上她当真是怒极的眼,歪了下头,笑出声来:“能出去还不乐意,非要留在这里受罪呀?”

    “滚,赶紧滚。”

    徐婆子瞪眼怒视着她,常年暴露在风霜下的脸干裂灰败,死气沉沉,眼皮耷拉着,睁大眼睛时显得狰狞可怖,却将虞初初逗得又笑起来。

    包扎好伤口,徐婆子动作不利索地靠帐沿坐下,缓了口气,侧过脸,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虞初初取出灵戒中凡俗人可用的丹药,扔给她,徐婆子斜眼看来,接过,却并未服下,而是放进了被褥底下的木盒里,一如之前几次。

    虞初初早有所料,只当没看见。

    灵矿山的开采主要依靠阵法机关之术,但与灵石矿产伴生的蚀石会腐蚀阵法损毁机关,奴役们的用处就是代替金贵的阵法与机关,搬运蚀石,填入大海。

    能够腐蚀阵法机关的蚀石,自然也会侵蚀肉体凡胎,徐婆子的身体已经被常年的劳役蛀空,几枚凡俗丹药也只能暂缓她的疼痛罢了。

    缓过伤口包扎后最初的疼劲,徐婆子再开口的声音和缓了些,却依旧嘶哑:“要是当真有心,就把伤药留下,人该滚还是得滚。”

    虞初初没接她的话。

    哪有人会甘愿留在这种地方,只是以她眼下这点微末修为,没有把握将她夫妇二人一同安全带走。

    不过一时不忍罢了。

    灵矿山中只要伤不及性命,就要继续做工,徐婆子只歇片刻就出了帐篷。

    临走前又将虞初初骂了一通,她这才乖乖闭上眼,装死人,一身的血污,不凑近了瞧确实与死人没有两样。

    直到深夜,远处山间异兽躁动不断,灵矿工匠们被允许停下手脚,在各处歇下。

    徐婆子回帐篷时明显脸色更差了。

    这次她没来得及骂人,守山卫就先一步来到这间破帐篷外。

    来人踢了脚帐篷本就不牢固的支柱,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徐婆子,你那天收尸的小婆娘死了没,死没死都把人给我抬过来。”

    帐子里的夫妇二人同时看向虞初初,虞初初撑身坐起,被徐婆子按住。

    徐婆子的男人忐忑了一会儿,试探着问:“这丫头还昏着呢,咱也不知道死没死,没敢动她,大人这么晚了看她干啥呀?”

    “让你把人抬来就照做,哪么多废话?”

    “是是,咱这就照做。”徐婆子连声道,动作间眼神示意虞初初躺下。

    虞初初瞥了眼她瘦弱的肩头,半身搭上她肩膀,配合着半眯起眼,装出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徐婆子气得掐了她一把,再把她的头按低,让头发遮住脸,这才将她扶出帐篷。

    恭敬地问:“大人,您看是把她带去哪?”

    守山卫扫了眼一身血污的虞初初,“瞧着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带去主帐。”

    徐婆子搀着人的手一抖,跟上守山卫的脚步,“是矿山长大人要见她?这,这小妮子哪配见矿山长大人。”

    守山卫斜眼看来,“让你说话了吗?”说罢仍是不爽利,一脚踹在徐婆子颤巍巍的腿上,“欠收拾的东西,狗屁废话真多。”

    徐婆子脚下趔趄,险些带着虞初初一起栽下去,虞初初不动声色地扶住她,捞着她继续往前走。

    被长发遮住的眼微微眯了眯,视线凝在守山卫腰间血色半干的长鞭上,眸子里浮上一层阴色。

    一片黑暗中,一只拇指大小的纸人从虞初初的袖中悄声跃下,趁着夜色攀上了守山卫的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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