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海前的最后一天，陆昭昭举行了最后一次亲友聚会。大家都有些不舍，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陆昭昭说：“分别是重逢的倒计时。”

    怀抱着这样的期盼，离别就并不煎熬。

    而在离开之前，她又收到另一份惊喜。

    “想带你出来可真是难，秦师兄防人像防贼！”

    陆昭昭咯咯笑：“谁让你非要避着他把我带出来……要带我去哪里？”

    “不远。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给你看点好玩的。”

    司空琢把她往怀里紧了紧：“冷不冷？抱紧我，很快就到。”

    他正打横抱着陆昭昭，而陆昭昭整个儿裹在大斗篷里，几乎只露出个小脸。这个姿态有点太过亲昵了，但鉴于陆昭昭有伤在身，也算没办法的事。

    陆昭昭其实还挺好奇——明天就要出发离开，司空琢却忽然说想单独给她看个惊喜。看在明天就要分离的份上，陆昭昭答应了……可会是什么惊喜呢？

    “到了。”

    司空琢小心翼翼把怀中少女放下，而陆昭昭拢了拢斗篷，抬眼看去——

    “咦？这不是小沙滩吗？”

    眼前景象颇为熟悉，正是陆昭昭亲友团在北海时常来的小沙滩。烧烤晚会、给祝青燃庆生、和司空琢看海……来的都是此处。对这里的景象，陆昭昭的确已经很熟悉了。当然，此时这里没有任何布置，她也不清楚，司空琢到底想让她看什么呢？

    “别急，需要一点时间。但会很快。”

    司空琢把她安置在一块巨大礁石上，唤出无双。灵剑一出现就十分高兴地环绕着陆昭昭飞舞。陆昭昭心神领会，也唤出飞虹来，让它们快乐贴贴。

    “嗡嗡！”

    “嗡！”

    陆昭昭托着脸看。然后，她意识到，有什么落下了。

    轻轻的，细细的，静静的，是雨。然后是絮絮的，绵绵的，白白的，是雪。

    小雨一点一点落下，慢慢夹杂了雪花。这是一场无声的细雨。无双自动撑开灵力屏障，帮陆昭昭挡去了雨滴。司空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帮她拢了拢斗篷。

    “看。”他说。

    陆昭昭仰头看去。青年伸出了手。灵力无声地席卷，将海浪栩栩如生地冻结，将雨滴化为折射出彩色光线的棱晶。

    让风雪越来越大，却又落得缓慢。雪花与冰晶自天空缓缓坠落，没入被冻结的海与大地。然后从结晶的地面，有什么隆隆升起，仔细看去——竟是一个个雪雕的小动物！

    它们从浮冰中探出头来，就好像从结霜的草丛里向外张望。有雪兔亦有雪狐，小巧可爱，生动活泼；有的小心翼翼地张望，有的安静地趴伏着，还有的蹦蹦跳跳，所到之处竟生出一片由冰雪开出的花。

    与之相对，空中的雪花儿也凝结成了小鸟，轻盈的挥舞着冰雪做的双翅，和着雪花在低空盘旋。有一只俏皮的竟落到了陆昭昭面前，冰晶所化的小生灵啊，美丽得宛若梦幻，镜面一样的身躯，倒映出陆昭昭惊奇的眼神。

    她轻轻伸出手，冰鸟就落在她的手上。冷冰冰地停留了一下，忽闪着翅膀，绕着她盘旋两圈，欢快地飞离。回到了同伴们中间。

    “这是？”

    不知为何，陆昭昭说话都不敢太大声。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一幕，实在美如幻境。她生怕自己音量大一些，就会惊扰了这些如梦似幻的生物。司空琢却只是笑了笑：

    “不过灵力所化，小把戏罢了。你且看着，后面还有呢。”

    他伸出手去，轻轻一点，冰面便盛开了一整片摇曳的雪之花。再将手轻轻一抬，化作冰晶的雨滴，竟无视了重力，缓缓升入天空。

    陆昭昭惊奇地看着这一幕，那些冰雪小动物也仰着头看着。冰雨仍在下，却好像天空与大地倒置了过来，雨滴簌簌地向上飞去，直至触及低矮的云层，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雾气翻涌，轻柔地扩散，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隐约间似乎能感受到其中有什么在翻涌。陆昭昭眼也不眨的盯着看，直到一条冰晶所化的鲸鱼跃出雾气，再度没入云中。她才意识到那些云层中翻涌着的，正是冰雪所化的鱼群。

    “……？！”

    该如何形容她这一刻的震撼？在这冰雪世界里，天地好像一方沙漏，被轻巧地调转过来。现在，云层中的是大海，而海面之上是冰原。

    无数冰雪生物在这里栖息、欢腾。兔子在跳，鱼儿在游，花朵在盛放，雨珠在空中缓缓漂浮，化作一面面棱镜，折射出美丽的光辉，将整片冰原映照得美轮美奂。

    数千数万颗冰晶，在半空中漂浮闪烁，像雪原中辉映的星河。它们环绕在小动物的身边，环绕在陆昭昭的身边。她伸出手去，一颗冰晶缓缓落在她掌心上方，化作一朵美丽的冰花。

    “真美……真美。”

    除了这两个字，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抒发自己的心情。陆昭昭只能够轻叹，而司空琢微微笑着，捻起她手中的冰花，轻轻簪在了她的发间。

    “喜欢吗？”他问：“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玉怜香先前的打铁花表演，司空琢看在眼里，并没有抛之脑后。他本就争强好胜，又讨厌玉怜香，加上对于追求陆昭昭这件事也的确有几分真心，因而最近确实在思考，该怎么才能压他一头。

    而今日这场冰雪秀，便是他认为自己能给出的最完美的答案。论阵势，论巧思，论观赏性……司空琢自认为方方面面都得甩玉怜香八百里远。他志得意满地侧头看向少女：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小姑娘惊奇地看着这一切，澄澈的杏眼里满溢着惊喜的光辉。

    显而易见，对于他呈现的这份答卷，她是相当喜欢的。但——司空琢很快怔住了。

    ……没有。

    尽管已经十分惊喜，十分喜爱。他甚至能看到她眼底对于那些小动物的满心喜欢，对看到这样一副奇景的震撼讶异；但他同样能看到，在她的眼神里，缺少了什么东西。

    就像她现在看向他，露出甜美的、欢喜的微笑，眸光那样明亮，却又那样清澈：

    “真漂亮，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个，真的好厉害啊！！”

    ……没有。

    司空琢本该高兴的，但他发现自己很难扬起嘴角。因为他已清楚地意识到，即使在他看来，这场演出胜过玉怜香千百倍，但在陆昭昭眼中，并没有出现像那日一样的光辉。

    她看他的眼神依旧是干净的，没有一丝半毫的心动。没有那日看着玉怜香时，瞳孔深处涌动的星河。

    她没有被打动。

    轻轻的，青年雪白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他开口之前，一声暴喝，由远及近：

    “司空蜚蠊，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很显然，司空琢偷偷拐带陆昭昭的事东窗事发了。秦令雪怒气条max，堂堂杀到！在看到徒弟安然无恙后，松了口气；又立刻杀气腾腾，法术直指司空琢。

    “搞什么破玩意儿？太久没动手，你皮痒了是吧？”

    “秦——”

    司空琢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秦令雪直接拖进了战斗轮。而玉怜香飞速赶到陆昭昭身边，检查了一下她无恙，又把了把脉才松口气。

    陆昭昭反倒很无奈：“司空剑尊不会把我卖掉啦！”

    “谁知道呢？他们剑修都没轻没重的。”

    玉怜香说着，给她拢一拢斗篷。顺手把她头发上的冰花摘下来：“冷冰冰的也往头上戴，冻到了可怎么办？”

    陆昭昭忍俊不禁，把那朵冰花妥善收了起来。玉怜香则看了眼还未散去的冰雪景象，若有所思。

    “阿离若是喜欢这些，待你痊愈了，我教你怎么做。”

    “咦？！”

    陆昭昭肉眼可见地精神振奋起来：“我也能学会这些吗？！”

    “嗯。你有镜花，学起来不难的。”

    玉怜香笑起来：“我再教你几个别的法术，到时候给朋友们一个大惊喜……怎么样？”

    小姑娘拼命点头，眼睛亮晶晶，俨然是十分的期待了。而玉怜香看了眼两个大修士打架离去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司空琢呀。】

    他在心底里叹息着，并未把司空琢真正当成情敌来看待。因他其实很清楚，司空琢的脾气性格……想打动陆昭昭，很难。

    高高在上的剑尊大人，似乎还完全没搞清楚，他想追求的对象真正的喜好与心思。拿哄其他女孩儿的招数对付她，用争强好胜的心思面对她……

    哈。

    若是不意识到这个问题，改变自己的态度，恐怕那位剑尊无论如何努力，都是不可能打动她芳心的了。但这又谈何容易？不论如何，在玉怜香看来，如今的司空剑尊在情场上的竞争力，甚至还没有展飞光来得大。

    （展飞光：？）

    “此处风冷，你如今身体弱，还是别多留了。”

    玉怜香温声道：“那我……得罪了？”

    他小心翼翼，把少女抱起。说是抱起，其实用了灵力，并未真正身体接触；但过近的距离与气息，还是让他的耳垂有些红润起来。

    陆昭昭一个劲儿地看他。青年显得有些窘迫：“阿离——”

    女孩子就窃窃地笑起来：“香香，你真的好容易害羞哦。”

    尤其是和司空琢形成了明显的对比。司空把她抱起来的时候神态自如，甚至还能调笑她一两句；而眼前这个？甚至还不如含羞草苏栗衡，好歹人家现在会佯装平静了，这人还稍微碰一下，就会害羞得合拢枝叶呢！

    “你尽会取笑我……”青年很可爱地嘟囔起来。但当陆昭昭把头靠在他肩头，他的耳垂更红了几分，却不再言语，小心地将她护在怀中。

    安全地带回了水云阁。

    ——————

    那之后没再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一直到乘上飞舟，都称得上风平浪静。

    陆昭昭和朋友们依依惜别——其中有些人这次分别后，也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再见。当然他们也答应，会时常给陆昭昭传讯，还有不少人都赠送了她临别礼物。

    未必是当场给的，比如敖孟章的逆鳞，还有巫岐的络子，迦境的经书。陆昭昭一一谢过，并给了几乎每个人一个拥抱。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当然也不会少了去西沙的几人。迟星文轻轻回抱了她一下，但很快松开了；展飞光显得有些僵硬，但那肯定是因为她又让他成了众矢之的，和温香软玉在怀没半点关系。

    玉怜香看似淡定，但全程紧张得静止，直到她离开才几近于无地收拢了一下手臂；司空琢用力地抱了抱她，又认真地凝望她的眼睛。

    “下一次，”他说：“下一次……等再见面，我一定会给你一份真正的惊喜。”

    陆昭昭迷茫地眨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司空琢就被人给推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梅花香气的温暖怀抱，来自她最亲爱的师父。

    “别乱跑，要听话。”他说：“等我去找你。记住了吗？等我去找你。”

    陆昭昭用力点点头，用力拥抱他，依恋地把头靠在他的肩头：

    “我等你回来，带着飞泉一起！”

    “好。我会回来，带着飞泉一起。”

    直到飞舟升起，温影承仍在唏嘘。依稀想起他之前也曾劝过秦令雪和陆昭昭分别一段时间，但不曾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达成。

    直到看不见地上人的身影，陆昭昭还在栏杆处眺望。高处风寒，朋友们好不容易将她劝回房间，最后一眼，只看到微缩的团海城，灰白的云雾，与苍茫的海洋。

    【再见，北海。】她在心里说：【我还会回来的。】

    还有些事她没有做完，还有些人期待再会……但毋庸置疑的是，等再回来的那一天，她一定大不相同。

    【再见。】

    ——————

    “人都走老远了，还看什么？”

    陆昭昭的飞舟远去，其他人也各自散了。敖孟章迟迟没走，仍眺望着天幕。敖海若挑了挑眉：“还是说……还在回味那个拥抱呢？”

    方才陆昭昭给每个人都抱了一下，虽然有所犹豫，但最终没漏下敖孟章。而从那之后敖孟章就好像个石头，她几乎以为，他是中了神通：石化了。

    闻言，敖孟章猛地扭头瞪……看了她一眼，红着脸低下头。敖海若愉快地笑起来：“都送别了，也没见你说什么。还以为你会传达情意……”

    听到关键词，余桃的DNA动了：“什么？什么？原来孟章殿下也喜欢昭昭？！”

    敖孟章更局促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还不到时候。”

    “嗯？”

    “还不到时候。现在的我，还……”

    现在的他，还没有向她表达心意的资格。敖孟章已真真正正意识到自己的稚嫩，因而，他默默把情思压在了心底，不曾言说。

    “等以后，等我再成熟一些……”

    总有一天，能够鼓起勇气，向她说出心意吧？到他觉得有资格与她相配，有能力守护她的那一日……

    他坚信着这一点……他期待着那一天。

    敖海若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没准有一天，你还真能把小宝给我拐回家来……那倒是好事一桩。”

    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回了。你们俩也收拾收拾准备走马上任，争取给我干出点成绩来！”

    少年和少女都认真地回答：

    “是！”

    ——————

    “这个是迦境道友手抄的经文……这个是茂茂的符纸……”

    待在房间没什么事做，陆昭昭在整理东西。敖海若慷慨地把储物戒作为奖品的一部分送给了她，她之前只是简单整理一下，现在打算分门别类重新再收拾一遍，今后就不用挂几个储物袋了。

    现在正在收拾朋友们送的东西。她把方之茂送她的符纸拿出来，珍惜地重新打理好。其实这其中有一些遮蔽容貌气息的特制款符纸，但她之前并没拿来用。

    ……毕竟，方之茂人都不在她身边了，也很忙的样子，符纸用一些少一些，她就舍不得拿去用了。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干嘛呢？说是去了秘地，怎么一直没有消息……”

    当然，因为知道方之茂和蒋燧光在一起，陆昭昭也不是特别担心。只是……还是会挂念的。

    她把符纸收好，拿到下一样东西。

    “这个是……啊，小凉之前给我的。”

    临别时，茶凉也塞了她礼物，只是它没来得及拆看。这会儿取出来，是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她很随意地打开来，却忽然怔住了。

    “这是……？”

    一块掌心大的碎石安静地躺在盒中，造型奇特，通体金色，闪烁着细碎而密集的光辉，特别像一弯小月亮。陆昭昭不认得这种矿石，但不妨碍她感觉到它的稀有，在【辨物居方】的帮助下，她有种直觉：这个东西或许和土母有些类似……

    犹豫一下，她掏出灵犀玉牌，发了消息。

    “小凉，我想问一下……”

    ——————

    “嗯。那是石心，和土母相似，只要和石材放置在一起，就能随着时间流逝把附近的石料转化成古精金和古金精魄。”

    茶凉拿着灵犀玉牌：“是我和玉钥在瑶池秘境的收获……太贵重了？啊，不不，你就收下吧……我这儿还有一块更大的呢。”

    这倒不是为了让陆昭昭安心收下而编织的谎言，而是确有其事。茶凉这里还有另一块碎石心，比送给陆昭昭那块大了一点，不过形状没那个好看，所以犹豫一下还是送了那块小月牙。

    至于这两块石心碎片的来历，当然要归功于玉钥。当时在瑶池秘境，即将被排斥出来之前，不甘心没能给仙女找到宝贝的玉钥还是冒了一次险。但即使它也没想到，石心虽然存在，却或许因着岁月变迁，已是四分五裂的破碎状态；时间紧迫，它只好匆匆塞了两块，便随茶凉一同离开。

    玉钥回想起来还很难过：那块石心原本应该有老大呢！它只来得及抓了两块，只能给仙女那么小小的一点，好气！

    “你一直帮助我这样多，别那么客气，你就安心收下……玉钥还闹呢，说给你找那块太小了，以后还要给你找大的。”

    那边陆昭昭忍俊不禁：“这就已经够啦！玉钥已经给我找到了土母、石心……咦？该不会哪天能凑齐金木水火土？”

    她当然只是偶然想到而顺口说一句，玉钥却一下记住：“唧唧唧！”

    必为仙女找齐！

    茶凉摸了摸它的头，心中也记下此事，但并未言说：“那昭昭你安心养伤……等我的事处理好，也去杏林谷看你。”

    “小凉的事……”少女的声音从玉牌中清晰地传来：“我好像听你说过，是宗门内部活动？”

    “嗯。御灵宗内部用来培育稀有灵兽的一处秘地要开放了。”茶凉道：“母亲让我回去看看有没有机会找到新伙伴契约……啊，当然，我也会好好征求玉钥意见的。”

    “唧唧！”

    话虽如此，茶凉对这件事并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作为御灵宗少主，他从小到大做过的尝试不知多少，结果至今也就契约了一个玉钥……唉。

    但这个秘地，他之前也确实没去过，所以犹豫后还是打算去一次。就算不是为了灵宠，如果有什么特产能带给陆昭昭，那也不错。

    “是吗？那希望你们能找到合适的新伙伴！如果找到了，要带来给我看哦～”

    茶凉忍不住扬起唇角，看向窗外蔚蓝的天际——他如今也在飞舟上，即将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这样的话，昭昭就祝福我一下吧。毕竟你也知道，我运气素来不好，而你一直运气很好的。”

    他说：“你要是能祝福我一下，我心里就更有底气了。”

    “好呀好呀，我把运气分给你！”

    那边的女孩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清了清嗓子，认真又元气地开口：

    “祝你时来运来，万事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