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形好些天没头绪的事，陆昭昭随口一问就搞定，真是时也运也，可见兰形是一点儿没沾染祝芝芝的好运气，又或者是陆昭昭确实强运。
不过此时的兰形，还不知道房子已经有着落的好消息。陆昭昭在武馆努力，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
一家街角无人小店，兰形冷淡地跨门而入。在大堂的药柜拉出一个抽屉，便掀出一道暗门。
暗门之后，是一片黑暗的狭小房间，少年随手从墙上取下一张面具与一条黑色斗篷，佩戴完毕后，才又从另一侧推门而出——
光明席卷而至，眼前是一条小街。
这里是黑市。
说是黑市，也叫黑街，每座城难免有这种地方，而兰形则很熟悉这种地方。此处往往是“三不管”地带，官方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在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想买的消息，任何想要的货品，也可以出手任何不方便出手的东西，请人做见不得人的事。当然，黑市有黑市的规矩，在这里须严格遵守；可要是自己漏了身份，出了黑市会遇到什么，可不好说。
这里是罪恶的天堂。
白天的黑市不算热闹，毕竟夜色是罪恶最好的掩护。但也并不闭市，因为这里还是一条街，街上有不少灰色设施，全天候营业，其中便包括一家赌场。
赌场的门大开着，兰形淡定地走进去。即使是白天，此处也挤满了赌徒，在各色不同项目上压盘下注，赌上身家，不少人双眼通红，眼看是一夜未睡，或许还服了些不该服用的东西。
气味算不上好闻，兰形却眉头都没动一下。他越过这些赌客，径直走到里侧柜台前。
柜台后的人在低头做事，头也不抬：“换银当物质押去另一边。”
“买消息。”
那人动作顿了顿，兰形又道：“买昨天平江城的消息。”
那人直起身来，比划个手势。兰形取出银子，以手掌覆住推过去，那人接过，从柜台后抽出个信封丢过来，兰形及时接住。
“自行查阅。”
服务态度可不算好。不过他们也不缺生意。兰形也不在乎，走到一旁屏风隔出的小间便拆开来看了。因为要的消息范围笼统，上头只简单写着一些信息，若有在意的，则需要再次付钱购买详细情报。
兰形翻看一遍，没找到什么在意的消息，不由叹了口气。
自摸到黑市，确定其中门道和可靠性后，他就常来这里买消息，试图从中找到这个幻境可能会出现的危机的端倪，可至今没有什么成效。想想也是理所当然，有许多事，在真正酝酿成大祸之前，没有人觉得那是预兆，只有事后追究，才发现一切有迹可循。
失了一颗马蹄钉，丢了一个马蹄铁；丢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位国王；损了一位国王，输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可最初谁又能想到，失了一颗马蹄钉，就能亡了一个帝国呢？
【可除了这笨办法，还有什么法子呢？】
兰形知道这样的努力很可能没有成效，却也不得不这么做，只可惜今天也没得到什么有用情报。他把信纸上的内容都记下，再将其丢入一旁的火盆，任火舌舔舐殆尽。
又摸了摸暗袋中的余银，犹豫一下，再次走到柜台前。只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更大的吵嚷声盖住了。
“谁胡说了？谁胡说了？！”
这家赌场旁边便是家酒馆，两家其实套在一起，只是中间有一道隔断，所以那边有醉汉拍桌而起，动静一下就传到这边来：“我说的都是真的！王家村失踪的人……都被妖鬼给吃了！！”
【王家村……？】
兰形是个细心的人，一下就想起昨天陆昭昭回来后，告诉他的消息中便有那么一条：
【据说远些地方有个村子总是有人失踪，好像叫……王家村？】
他仔细看过去，透过部分木雕屏风隔断的间隙，瞧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穿着朴素，半面面具遮不住面色涨红——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愤怒。他重重地把酒杯砸在桌面，仿佛想要用最大的音量去证明自己——或者掩饰恐惧：
“我亲眼见到……我亲眼见到的！他们……他们都被吃了！死了！都死了！！”
说完这句，他轰然倒了下去，醉得人事不省。他的酒友们都哈哈大笑：
“这小子，两滴马尿就不行了！”
“甭管他，咱们接着喝！”
没人关心那个醉倒的小个子男人。周遭重新热闹起来，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但兰形不相信巧合。
他快步走去酒馆那边，发现醉酒男子是真的醉昏了过去，无论怎么摇晃也没有清醒的意思，只是胡乱呓语“死了”“都死了”之类的话。
而兰形这么折腾，那些酒友也没人来拦，可见也都不是什么关系亲近的朋友。他们只饶有兴致地看着，半晌才有个人笑：
“别折腾啦，他酒量浅，搞不好要醉到明天去！”
兰形看过去，犹豫一下，干脆问这些人：
“他方才说王家村失踪的人都被妖鬼吃了，这事是真的吗？”
那群人对视一眼，哄然大笑起来。
“还真有人相信这家伙的醉话？？”
他们大笑着，好像这是件非常离谱的事，笑到几乎要从椅子上翻过去。兰形并不说话，推出两块碎银，那大笑声便戛然而止。有个手快的，扑上去把碎银扫进自己怀里，才高声说：
“王家村有人失踪是真的！妖鬼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出自王二嘴里，那肯定是假话！”
“为何？”
“为何……当然是因为这小子谎话连篇，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打小就只会吹牛皮！”
很显然，那位矮小男子虽然遮了脸，这人却其实知道他的具体身份：“这小子，说谎话从来不打草稿！前天说他有位当大官儿的兄弟，今天说其实是哪家哪家遗落在外的血脉……他就是个谎话精，尽会打着主意，从人手里骗钱！跟他喝喝酒吹吹水就罢，真把那些胡话上心，哈！”
“不过……”
兰形立刻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这小子……好像确实住在王家村附近。具体是哪儿……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问吧。”
那人把银子揣好，重新坐下。其他人却不依，嚷嚷着见面分一半。那人只好高高举起酒杯：
“自罚！我自罚！”
很是热闹。而兰形再确认了一下王二仍在昏睡，转身回了赌场柜台。
“卖消息。”
“卖什么自己写。”
里边的人推了纸笔和挡板出来，兰形犹豫片刻，在上边写下几个字：
【化鬼灵术】
他把纸条推进去，对方不在意地收下，却在看清字样后凝滞了许久。
“……贵客这边请。”
——————
兰形今天回家晚些，回来的时候陆昭昭已经在房间并吃过饭了，见他回来，就把留好的饭菜一推。
“可算回来了……天都黑了，我差点要出去找你……来来，吃晚饭没呀？”
兰形还真没吃，老老实实坐下。陆昭昭摸了摸碗：“啊，都凉了……我拿去热热吧！”
“不用！”
兰形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意识到后，又不自在地放开，掩饰地咬了口馒头：“……你今天过得如何？”
“哎？”
陆昭昭有时候是怪好哄的，一打岔，她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噢噢，我今天问到武器和房子的事儿了！你说巧不巧，我们武馆的师姐家就有空房子呢！”
“是吗？信得过吗？”
“应该可以。我回头再探探。”
兰形一边回应，一边快速吃饭。他吃起饭来就很有意思，即使吃得很快，外表看起来也并不狼吞虎咽，以至于陆昭昭一直没注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都快吃完了。
“啊？你怎么吃这么快！”
陆昭昭懊恼地一拍头：“肠胃要受不了的……唉！你先喝点茶顺顺，我去煮碗粥！”
“喂——”
陆昭昭有时候又是怪不好哄的，即使兰形想拦也没能拦住，最后还是喝上了热汤——汤而不是粥，因为这家本也没什么食材，连灶台也是露天的。
不过不得不说，现在天气还不热，有碗热汤下肚是好很多。
“食材和柴火钱我给过啦，还烧了热水，一会儿擦擦身泡泡脚吧。”
陆昭昭说着，把外衣在狭小的房间尽力挂挂好，又要去收拾碗筷。好在这次兰形抢了先：“你做饭，我刷碗。”
少女意外地睁大眼睛，扑哧一笑。
“好，那我先洗漱。”
再平静不过的日常，甚至带着拮据。但两个人却都觉得很自然，且在兰形心里，还有一种淡淡的满足，就好像这样平凡的生活其实正好是他一直渴望，却又一直无法触及的。
在他心底，也许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真的很少，像那棵在深山里和小灵芝妖相伴的老树；但是现实却是……
他不再去想。
夜幕低垂，这家人是没钱点灯的，周遭一片黑暗。陆昭昭两人点了根小蜡烛，洗漱过后，穿着中衣钻进被窝里。
兰形所刚进幻境找到的这户人家，好处是一家人都老实本分、忠厚可靠，坏处就是条件真的不算好。一家夫妻二人连着三个女儿挤在这小小的一处院落，最后匀给陆昭昭两人的，只一间狭小的被改造过，仅能放下一张床榻的厢房。
原本是给家中老人住的，老人去世后就给两个大点的女儿住。此时收拾出来，租给陆昭昭二人，也就勉强够两人住下的程度。
除了干净整洁，十分窘迫的生活空间。陆昭昭可能这辈子都没住过这样的房子，后来也有钱搬出去，即使找不到最合意的房子，如今有身份凭证，住客栈也是可以的。
但她和兰形都没有提。
因为这家人真是太穷苦了。
有关古时的平民过得有多贫苦，陆昭昭其实一直没有很明确的概念，但现在她知道了一二。这户人家能住在城中还不错的地段，按理说生活应该算是平民中的中上游了，但住进来后，陆昭昭只看到他们的捉襟见肘，无论如何的老实努力，所得到的也只是勉强能一家人生活下去。
她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兰形选中了租这家人的房子，但这的确是她没有反对住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幻境，而她无法帮助所有人，但陆昭昭总觉得，至少眼中看到，就不能袖手旁观。
他们多住一天，这家人就多些收入，也挺好。
所以现在两个人缩在不算大的床榻上，背对着背把自己裹成两条毛毛虫。陆昭昭把今天自己那边的事说了说，用手肘碰碰兰形：“你呢？”
“我这边的话……”
兰形犹豫一下，还是把白天的事简要说了：“你之前提到王家村有人失踪？”
“嗯？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仇红英说得太多了，陆昭昭愣是翻了下备忘才想起：“怎么了吗？”
“今天遇到一个醉汉，说王家村失踪的人都是被妖鬼给吃了。”兰形说：“虽然醉汉的话做不得数，他的人品也堪忧，但我总觉得有点问题……就去收集了相关消息，结果发现有人口失踪的，不止是王家村而已。”
“咦？！”
“目前还没什么证据……而且也只是平江城附近的某些村镇有出现这种情况。”
兰形说：“况且本来历年各处失踪的人口也就不少……”
这个陆昭昭能懂。即使是现实，国内每年都能失踪超过一百万人，其中能找回的不足1%。这还是有监控等现代科技的情况下，很难想象在生产水平落后的凡人界，历年究竟有多少人消失。
这也是她之前接触到失踪相关消息，却没在意的原因之一。不过听兰形的意思：“但你觉得，这些失踪很异常？”
“不好说。我打算明天再去问那个醉汉。我已经打听到他的身份和住址，应该能逮到人。”
“要我一起吗？”
“不必……问到消息再说。你去跟房子的事吧，也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嗯……”
房间里逐渐陷入沉默，但兰形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在思考，思考的不是失踪的事，而是……
“……咳，那个……”
“嗯嗯？”
“……钱的事不用担心。我找到办法挣钱了，还有……”
犹豫了又犹豫，兰形还是慢慢转过身来，低声说：“……手，伸出来。”
“嗯？”
陆昭昭也翻过来身，把手手从被窝探出来。片刻后感到一点温热的金属质感。这会儿蜡烛已吹熄了，陆昭昭看不太清楚，只好坐起身，借着一点月光去看。
——那是一只步摇。
蝴蝶纹路的金步摇，坠有金珠流苏，兼红宝石的装饰。不是很招摇的类型，但却也十分精美，即使夜色朦胧，不难看出它的美丽。
以及……
和陆昭昭之前当掉的簪子，略有相似。
兰形已经又背过身去，低声解释：
“……我找了很久，没找到和你那个一样的，就……先买了这个。耳坠、璎珞之类，之后我会再找，你……平时也别只戴着木簪和发带了，也可以……戴这个。”
让陆昭昭当了首饰这件事，兰形一直很过意不去。他嘴上不再说，心里却惦记着，尤其是见她和他挤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又只能随便挽一挽头发……实话说，兰形不在意自己生活得如何，却觉得对陆昭昭非常愧疚。
他其实是很意外的。因为陆昭昭看起来并不像能受苦的女孩子，而印象里她也的确没有经历过贫苦；但事实是，至今以来，对于这样差的生活条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反倒能够开心地笑着跟他分享街头一个铜板能买好几个的烧饼，再小心翼翼在很窄的窗台摆上一盆小小的花。
好像无论再艰苦的环境，她都能从细节里品出生活的甜；而只要是有她存在的地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生活都不会显得灰暗。
这或许有幻境的原因，但兰形总觉得，即使真的遇到挫折，她也一定是那种可以打起精神，并鼓舞身边的人一起打起精神的女孩。可也因为如此……也因为如此，他更加愧疚。
兰形所接受到的教育，是要保护好妹妹。
保护好妹妹，照顾好妹妹，几乎是他一生的执念。这也是因为，他曾经失去过她一次，再也不能失去她第二次。
或许因此，他对于妹妹很喜欢的陆昭昭，多少也有了一些类似的保护心理。所以进入幻境后，兰形一直觉得，自己做得远远不够。
要保护她，要照顾她。
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今天终于，用卖家传情报的钱，买下了这只步摇。
反正……只是幻境，而那秘法……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施展成功的。而这只步摇……
一眼看去，兰形就觉得，非常适合陆昭昭。
【她戴上的话，一定会很漂亮的。】
这么想着买了下来，可揣在怀里半天，等见了她，却怎么也拿不出手了。兰形本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别扭的人，但不知为何就是很难启齿，以至于辗转反侧半天才下定了决心，要趁着夜色送到她手里。
一咬牙送出去，扭头还难以平静。他努力深呼吸，有点磕磕巴巴地解释，但话还没说完——
“呜哇——兰兰——！！！”
女孩子开心地扑了过去，给了少年一个大大的熊抱：“好漂亮的步摇！我好喜欢！谢谢你！！！”
“喂……喂！！”
少年一下就慌了神，几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女孩子却还是特别开心地拿脑袋蹭蹭：
“我明天就戴！”
“呃……”
“后天也戴！”
“唔……”
“大后天！大大后天！都要戴！！！”
“……”
“呜呜……真的好开心……”
女孩子的喜悦和感动溢于言表，抱住兰形好半天都没放开，很满足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兰兰，你真好。”
“……”
少年愣了半天，才轻轻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脊背。
“……陆昭昭。”
“嗯？”
“你是个笨蛋啊。”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