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台上咿咿呀呀，正是一折好戏；台下雅座，夫人小姐们聚精会神，如痴如醉地沉浸在曲目之中。

    沈素书悄然起身，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离席。她身边的女子转了下头，但见她向不远处的张扬少女走去，便放下心，与姐妹私语两句，又安心回到戏曲呈现的悲欢离合。

    “呼——”

    拉着孟锦迎走远了些，沈素书才松口气：“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待得真是有些难受。”

    今日是夫人们的听茶小聚，主人家特请了顶有名的昆曲戏班子登门表演，来的人可不少。沈素书家女眷极多，人缘也好，自然也收到了邀请；姐妹们怕沈素书在家闷着无聊，也带她一同来聚。

    但这种听茶聚会么，夫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内容多半也就那几类——八卦、牵媒、倒苦水。今日聚会多是已婚女子，沈素书简直如坐针毡，更遑论她们说着说着，就又怕冷落她似的，时不时把话题扯到她身上，亲切地问一句：

    “夫家可相看好了？何时成婚呐？”

    沈素书：礼貌地微笑.jpg

    虽说她年纪确实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也确实有婚约在身，还是难免疲惫。好不容易熬到听戏，才算松一口气。但也不太听得进去……所幸，孟锦迎及时赶到，救她一命。

    “我都不敢走。”她小声说：“怕拂了主人家面子。也不敢不来，姐姐们都是好心。”

    “我就知道。”孟锦迎哼了一声：“这聚会我本没想来，可一听邀了沈家女眷，就不得不来——若是不来，想你也得坐砧板似的坐上一天，想想都替你觉得累了！”

    沈素书腼腆地笑了笑，心中有些愧疚：“其实我忍忍也就过了，每次劳烦你，真是过意不去……唉，回头我给你绣新帕子做答谢可好？毕方、牡丹都绣过了，这次想要什么花样？”

    孟锦迎叹了口气。

    她这好友，哪里都好，温柔体贴、端庄大方，谁提起都是夸。可这性子只是外人称赞，实则谨小慎微。便如今日，分明不想来的聚会，也要逼着自己来；分明传信叫她这个好友来救场也就一句话的事，偏又憋着不愿麻烦她。

    好在孟锦迎知她性格，一听邀了沈家就来救火——这小傻子还这样惭愧，非要给什么报答……每日思虑这样多，怪不得总是郁郁寡欢；但也不能怪她，沈家那样的环境，加上从小怯懦的性格……她的顾虑，孟锦迎也并非不能理解。

    “我可不要什么帕子。”她说，有心逗逗她：“沈小姐哪有功夫给我绣帕子，不得给你心上人绣个鸳鸯什么的？”

    “阿迎——”

    少女白皙的面颊，腾地一下红了，心虚地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松口气，又犹豫着小声问：

    “……你找到人了？”

    孟锦迎：“……”

    她一下好气又好笑，捏一下好友的红脸蛋儿：“你看你说的！平江城这么大，哪有那么好找？”

    心里又有些吃味：“沈素书啊沈素书，风水真是轮流转了！”

    “啊？”

    “从前你与我说，姐妹们嫁人后，心思就全在丈夫孩子身上，再不是从前未出阁的模样了。”

    孟锦迎哼道，心中难免酸溜溜：“我看你呀，有了心上人，也全不是从前的沈素书了。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妖怪，把我的素素还来！”

    沈素书：“……噗。”

    她掩着唇笑起来，连眼睛都弯成月牙，亲密地挽上孟锦迎的手，笑道：

    “那还不都怪你？”

    “怎么？”

    “若阿迎是男子，我哪里还要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自嫁了阿迎便是！”

    孟锦迎瞪大了眼睛，见好友又笑起来，知她在打趣她，登时羞恼地瞪她一眼：

    “我若是男子，你如今早该姓孟了！”

    橘里橘气，黏黏糊糊，大抵女孩子的友谊多是如此。二人一同与主人家致歉，出门上了马车。沈素书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软垫上，放松了一直绷直的脊背。

    “宴会真是难。”她嘟囔：“前些年还好，如今是越来越煎熬了。”

    孟锦迎深有同感。毕竟，前几年她们年龄尚小的时候，年轻小姐们聚在一起饮茶、作诗、跑马……好不自在；但随着年岁渐大，同龄人都已嫁娶，再聚起来多是夫人聚会，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八卦和应酬了。

    和年纪小的姑娘们，又讲不上话，聚会逐渐就成了煎熬。但孟锦迎好些的地方在，她是孟家唯一的大小姐，没人敢对她碎嘴；沈素书温柔怯懦，就辛苦得多。

    “如今聚会真是越发没趣，我都不爱去了。”孟锦迎道：“你也该学着推拒。你家不缺你一个模范，不会因推辞几次就坏了名声的。”

    沈素书只是无奈笑笑。她莫非不想？可犹豫之下，就还是……

    真羡慕孟锦迎的肆意。沈素书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我听闻，前几日你去韩府了？”

    “莫非方才宴会听到的？这些人当真八卦！”

    孟锦迎哼了一声，又绷不住笑：“咳……我去找韩继兴师问罪……不是，了解情况。他确实打算退婚，且家中已同意，不过得过些时日才成。”

    “过些时日？”

    陆离还没找到，沈素书并不着急，但看好友忍笑的表情，忍不住追问一句。而孟锦迎，想起韩某人那一副惨样，终于忍不住破功。

    “我跟你说，韩继他——”

    “……扑哧。”

    俩人嘀嘀咕咕一会儿，沈素书也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如此……不过，若非韩公子有伤在身，阿迎你是不是还想抽他一顿？？”

    “这个嘛……”

    孟锦迎目光游移片刻。怎么说呢……反正她和韩继从小掐到大，韩继退婚她的好朋友，她自然是要去找事的。不过……噗，既然某人已经被打得那么惨，她孟大小姐高抬贵手一下，也不是不行。

    “不过，那家伙也是，一提到心上人，简直大变活人了！”

    想起韩继突然温柔似水带着娇羞的表情，孟锦迎忍不住打个寒战，又想起沈素书，禁不住吐槽：

    “莫非情爱真能移人心智？无法理解。”

    “咦……”

    沈素书想了想，觉得这心情真很难用语言传达：“或许……阿迎今后嫁了人，也能明白几分？”

    孟锦迎打个哆嗦：“那我宁愿这辈子也别明白！”

    “……苏公子会哭的。”

    “就叫他哭去！反正我瞧着他，也不怎么像想成婚的样子——”

    孟锦迎和苏栗衡，虽然说是未婚夫妻，着实也没什么感情在的。至少孟锦迎想象不出和他成婚的情景，她也觉得对方对她没有丝毫感觉。

    只是从前，凑合着默认了这桩婚事；可如今连沈素书都要追求真爱了，孟锦迎忍不住思考：

    “要不，我也退婚？”

    “啊？？”

    “实在无法想象和姓苏的在一起……”

    “苏公子真的要哭了哦。”

    ——————

    “阿嚏！阿嚏！”

    文雅公子以袖掩面，连打两个喷嚏。帷帽少女立时担忧看去：

    “莫不是着了凉？？”

    “唔……抱歉，只是突然鼻子有些痒。”

    少年有些许歉意和窘迫，少女则看了眼天色：“休息一下吧。这都下午了，可午饭都还没吃呢。”

    苏栗衡应了一声。扭头便见少女从马鞍旁的箩筐里，变魔术一般取出了定胜糕、桂花糕、青团、枣泥糕……

    苏栗衡：“……”

    “是不是拿多了？”少女嘀咕起来，又想了想：“没有吧，只是种类比较多，每个都小小的呀！”

    于是快快乐乐在空地铺了块小花布，把点心一摆，甚至拿出两个小茶杯倒了水，热情地招待少年：

    “快来呀，下午茶！”

    苏栗衡：“……”

    默默地看了看自己包袱里两个可怜的酥饼，犹豫一下还是拿了出来。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出门查案随身带十好几种点心的啊？！

    ——查案。

    荒郊野岭之中这二人，毫无疑问便是陆昭昭和苏栗衡。而关于他们为何在此，还要追溯到昨日的讨论。

    “苏公子，想从何处查起？”

    “若论目前的线索……”

    苏栗衡思考了一下：“果然还是只有熊妖，和昨日抓捕那男子……这两个方面。”

    两个方向，都值得追查——越狱男子，需得确认去处和具体身份；熊妖……尽管熊妖本身已伏诛，但调查结果却存在疑问。

    既然决定相信这三人，苏栗衡也毫不吝惜，分享了相关情报，并很快与三人讨论出了两个可行的调查方向——

    “其一，就是追查那名受害女子。”

    陆昭昭思索着：“昨天打草惊蛇，那男人恐怕不好抓了。但——那名受害女子，伤在要害，便是不愿求医，总也要用药的。若是人手足够，从药堂下手，应该能查到东西。”

    这点她和兰形之前也商议过，但碍于只有他们二人，对平江大小药堂又不够熟悉，稍微调查一番就只好遗憾放弃。

    但既然苏栗衡和仇红英加入了调查，以他们的势力，发动人手打听消息并不困难。

    苏栗衡则道：“其二……我想去王家村再调查一番。确认熊妖之事，是否在证据采集环节出了问题。”

    又或者，是手下的人出了问题？总要逐一排查，才好确定情况。

    “我们有四个人，不如两两分组，一组负责城内，一组负责城外？”

    陆昭昭提议。而仇红英拍了拍胸口：

    “我可能暂时不好外出。但要在城内，我可以发动师兄弟们，去药堂打听消息……我们武馆，和药堂还是很有交情的！”

    自古习武免不了伤痛磕碰，武馆自然和药堂相熟。而苏栗衡想了想：“……我去城外吧。熊妖尸身发现之地我曾去过，我们四人中只有我知道地点和调查情况。”

    二人看向遮脸兄妹，而陆昭昭看一眼兰形，少年隐晦地瞥一眼苏栗衡，微微摇头。

    ——他不想冒着出了幻境掉马的风险，和苏栗衡一起行动。

    “……好吧。”陆昭昭也看出来了，没让他为难：“那我和苏公子出城调查，你们在城中调查，有结果了互相通知。”

    当即行动起来。然而昨日又下了小雨，所以陆昭昭这一组人今日才启程，为了赶时间，陆昭昭还问仇红英借了匹马——

    谢天谢地，她在现实里学过马术，骑马还是会的。

    一大早便启程，快马加鞭之下，不到中午便赶到了王家村附近。苏栗衡没打算进村，而是就在村子周边和陆昭昭一同调查起来；不过很可惜的是，过去这些天，加上断续的降雨，直至下午，他们一无所获。

    实话说，少年是有那么些沮丧的。

    “真是有些想当然了。”

    他轻声叹：“早知如此，当初该再谨慎些。”

    “也不必自责，谁都不能未卜先知。”少女道，把茶水推过去一些：“既是休息，就好好休息一会儿。说不定还有线索在，重振精神再找吧。”

    “……嗯。”

    确实有些累了，苏栗衡也没再推拒，默默地吃起自己带来的酥饼。空气里好一片静寂，唯有依稀的鸟叫、虫鸣，还有细微的咀嚼声。

    “……”

    “……”

    苏栗衡心事重重，食不知味。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帷帽少女好似在看他。这动作是不太明显的，因为她的帷帽真的遮掩了一切神情，但面纱偶尔抖动一小下，像树后探头探脑一只谨慎的小松鼠。

    不知为何，苏栗衡打心底里觉得很是可爱；但当意识到这点后，他猛地回神，咳嗽了几声：“咳、咳——”

    “没事吧？！是不是噎住了？！”

    少女立时凑过来，想要拍拍他的背。苏栗衡缓过劲来，只觉心脏怦怦直跳，羞赧地避让了一下。

    “……啊……抱歉。”

    “没、没什么……咳。”

    苏栗衡垂下眼睛，困惑于身体的反应。他默默喝了点水顺顺气，又感受到了被注视的感觉。

    “……”

    那并不是什么很灼热的目光，而是平静的、善意的，却让人觉得酥酥痒痒，没办法安下心来。犹豫了又犹豫，他轻声问：

    “……有什么问题吗？”

    “哎？”

    “陆姑娘……好似一直在看我。”

    “唔……”

    陆昭昭没想到他那么敏锐……她隔着面纱看他，他竟然也注意得到？当然，她确实是在看他，毕竟……失去记忆的苏栗衡，她也觉得很有意思。

    就像当初盯着韩继看，这会儿也忍不住盯着他看，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真是奇妙……当然这些不能说给他听，她只好道：

    “只是在想，你们世家公子，都是这般么？”

    “……这般？”

    “食不言寝不语，男女授受不亲？”

    苏栗衡哑然：“……至少，我家中的确如此教导。”

    “咦……那是不是平时吃饭，先吃什么，后吃什么，什么东西要怎么吃……还有走路呀、请安呀，甚至睡姿之类，也有一大堆规矩？”

    “……的确如此。”

    “听起来挺累的呢。”

    要说陆昭昭家，也算有点悠久历史，不过许多礼仪早就简化删改，没什么规矩在了。而从前的苏栗衡，也就小时候感觉古板一些，但杏林谷也不算规矩繁重，所以后来看着也没那么拘谨。

    但如今失忆了、在幻境中的他，看起来却是处处讲究了。不是那种需要锦衣玉食的物质上的讲究；而是，像每一颗扣子都扣得严谨，每一缕头发都梳理整齐，坐下之前要先端端正正把衣服整理好，连吃饭的姿态也十分正经优雅。

    礼仪周正是好事，但几乎要到像被尺规框住一样的程度，看上去就觉得累了。此前只是远远看一两眼还没觉得，今天这样一看，总觉得分明是个少年人，却有点死气沉沉在里面。

    苏栗衡却无奈地笑：“习惯了，也就还好。”

    说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既然开启了话题，他也没有中止：“世家总是有很多规矩，不比寻常人家自在。”

    “世家啊……”

    陆昭昭回想了一下现实中古代的世家，又想了想《寻仙录》中的世家，最后想到一件事：

    “我听闻，平江孟沈韩苏四家的年轻一辈，互有联姻关系。不知苏公子可有婚约，是哪一家？”

    “……”

    “……啊。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倒也……”

    真要说起来，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但很奇怪的——很奇怪的，就像刚才她一靠近，他的心就砰砰直跳，她一看他，他就觉得一阵酥痒。毫无来由的感觉……正如此刻她问起婚约，他心中骤然生出的一种抗拒。

    不想回答，不想……告诉她，自己有婚约在身这件事。

    这是为什么呢？打从心底里，感觉到强烈的抗拒和难过。苏栗衡想不明白，只好用理智暂且压下，尽量平静地回复：

    “……确有婚约在身。”

    “这样啊……”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强烈的情感。少年却一下觉得如坐针毡，有种强烈的、心虚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感觉。

    他很不自在地抬眼看一下她，又抬眼看一下她，却在她看过来之前又垂下了眸。

    “陆姑娘呢？可有……婚约在身吗？”

    “啊？”

    其实话才问出口，苏栗衡就后悔了：这种问话也未免太过唐突，毕竟人家姑娘和他非亲非故，人家听闻世家传说问他一句合理，他追问人家的婚事就太孟浪了。

    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补救，他就听到她的声音：

    “没呢。”

    “……”

    “没有婚约。师……家里人觉得我年岁还小，不许我想这事，等长大了再说。”

    陆昭昭想想秦令雪那醋坛子就无奈，她想谈恋爱啊——但是到现在也没能谈成恋爱，也不能全怪秦令雪。

    呜呜，她怎么就是花心昭昭呢！

    这么想着，她也有点儿心虚了，移开目光，便没注意少年猛地松了口气、又不自觉收敛神色的模样。

    “吃些点心吧，那个酥饼太噎了。”她说，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推过去，又看了眼天色：“我在想，我们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也没办法呢。”

    “嗯……嗯。”

    “而且根本就是在河边走来走去而已，能找到的线索也都被冲刷掉了。”

    “这倒是……”

    “所以我想啊，要不要扩大范围？去乱葬岗，还有更深的山里也找找看？”

    “但是……”

    苏栗衡犹豫：“我们对附近不熟悉，万一迷路就不好了；可若是找村人带路，又……”

    此次本就是秘密调查，苏栗衡本能地不想太多人知道引起麻烦。而陆昭昭想了想，右手握拳轻锤了一下左掌心：

    “过会儿我们去找个人。要是运气好的话……应该能给我们提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