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苏栗衡第一次告白，但冲击力并没因此减少半分。或许是因为，他实在是个秉性十分认真之人，每一次许诺都发自内心，做出的选择从不懊悔。

    而他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每一个字都真诚得重若千钧。

    对于在现代见惯了快餐文化的陆昭昭而言，这种真诚是一种很难去拒绝的必杀技。更何况对方发自内心地并不是想给她带来困扰，仅仅只是——

    把这份闪闪发亮的真心轻轻放在她面前。

    谁能够忍心去拒绝呢？她又不讨厌他。

    但她也没办法就这么答应他。

    当晚，陆昭昭有点辗转反侧了。她睡不着，干脆起身，把这几日的通信又再整理一遍。

    她的往来讯息总是很多。

    这大概就是朋友很多的人的，小小的幸福烦恼。但这其中通讯最频繁、最为令她在意的，却也不必多说。头号重点对象便是秦令雪——从分别之后，他一天恨不得能传讯三十次。

    鉴于陆昭昭修为不足，用传讯符回信有时较慢，他也常叫温影承做中转站。正因如此，陆昭昭之前陷入炼心幻境这件事，在她的嘱咐下，温影承姑且还是糊弄过去，没让他知道。

    而现在，陆昭昭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他。毕竟……虽然如今安全了，但以秦大螃蟹的性格，知道她瞒了这么大的事，搞不好又要杀回来……

    他的剑还没修好呢。

    陆昭昭翻看着讯息。那边目前的进度是，在三位大修士的努力（围追堵截软磨硬泡）下，天工一族的人勉强答应了试试看，所以秦令雪回了次天衍宗取剑，但具体能不能修好，还得看情况。

    但无论如何，都已有了希望。

    陆昭昭真为飞泉和自家师父感到高兴，希望这次飞泉能被彻底修好，也让她好一睹当年身为天下第一剑的令雪修士的风采。当然，陆昭昭深刻觉得以秦令雪的性格，说服天工一族的可能性不大，想来另外两人在其中不少出力。

    这两人也经常和她通讯。

    玉怜香的信件来得没有秦令雪频繁，但总是很别出心裁。都是飞鸢传讯，他的飞鸢造型总是更优美别致，再附带一点小小的幻术效果，总是令人十分惊喜；讯息的内容也是很生动的，他会跟陆昭昭讲秦令雪的修剑进展、其中闹出的糗事，也会讲他在街上看到的新奇玩意儿，再给她寄来一朵幻术做成的花。

    司空琢的消息要比玉怜香再少上一些，但很有个人特色。他的飞鸢是冰凤的造型，没入灵犀玉牌时莫名觉得比别人都更孤傲凌冽一些。司空琢传的讯息总是很简短，大概他没有絮絮叨叨那么多的习惯，更多的会说一些秦令雪的事，看得出他恐怕是这个世界上对修好飞泉最热衷的那一个，甚至比秦令雪本人都积极。

    虽然没能亲自陪伴他们，但从这些讯息里不难看出，三人的生活竟还算得上欢乐。虽然他们三人都如出一辙地表示很想她——

    “我也很想你们呀。”

    陆昭昭嘀咕。发自真心的。毕竟……她体感在幻境里，已经过上一个多月啦！又遇到那么令人惆怅的事，本能地便开始思念亲近之人。

    这会儿也是真的很想秦令雪……当然还有另外两人。不过……应该也不会分别太久吧，毕竟……

    陆昭昭想：毕竟，她家大螃蟹真是分离焦虑来着。

    估摸着要不多久，他想她厉害了，说不定能干出把司空琢扔下看飞泉，自己跑回来陪她的事儿。而假如有那么一幕——

    陆昭昭想了想，忽然沉默：

    怎……怎么觉得，司空剑尊说不定还挺乐意当这个大冤种的？？

    当然，其他信件也并不少。展飞光和迟星文这对师兄弟久穷乍富，难得奢侈地给她传讯了两次，貌似已经离开神坑师尊自己去锻炼游历了；桃源山妖修不必说，因为雪青的事没少叽叽喳喳；北海也有讯息，余桃似乎很忙，敖海若姐弟倒是都关心了她的情况；祝青燃也来了信，嘱咐她一定好好修养，他会尽快回来；茶凉前往秘地，消息不多；腾简没有讯息，他保持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静默，但她知道他在，他一直在。

    就像之前那只雕刻了糖纸的木盒，那一颗飞仙石。他的关心悄无声息，却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身侧。

    然后……

    陆昭昭的指尖停在一处，她注意到一个名字，他已很久没给她传讯。

    “茂茂……”

    最后一次收到方之茂的讯息，只是说他即将进入秘地，因为环境特殊，可能会断开一段时间联系。结果到现在都再没消息，陆昭昭心中担忧，只能希望蒋燧光作为大修士照顾好他。

    她又一次去摸了摸那只晴天娃娃禁步，沉默半晌，把蛋黄酥抱进怀里，在床上蜷缩起来。

    小猫咪舔了舔她的面颊。她笑起来，亲一亲它，忽然想起什么。

    “啊……又给忘了！万法秘卷！”

    她的薅羊毛神器，每进一个秘境都得薅点儿什么出来。虽然最近总是磨洋工，而且这次幻境之中她只有意识进入，叫不出秘卷来，所以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薅羊毛。

    陆昭昭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当把万法秘卷揪出来才发现——

    它还真是雁过拔毛，薅了个东西出来。

    【寄音螺】[神通]倾听想要向你传达的强烈心音，只能在特定情况下听到特定对象的声音，需要介质。

    陆昭昭：“……”

    系统没说介质是什么，但她看着这个神通的名字，默默地找出一个在北海捡的大海螺放在耳边，开启了神通。

    起初没有什么特别。

    隐隐约约，只有类似海浪的声响，像是一种白噪音。陆昭昭举了很久，甚至都有点儿昏昏欲睡时，才终于听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

    那声音太低，太模糊，她一点也听不清。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声音似乎一点点变得清晰，也带上了莫名的熟悉。

    陆昭昭把耳朵贴在海螺上，努力地去听，终于听清了她的话语——

    “谢谢。”

    她怔住了。

    那声音骤然清晰，仿佛红衣的女侠笑着对她耳语。满是真诚与感激，她这么说：

    “谢谢。”

    谢谢你，陆离，你不知道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我曾在灭世的洪水中失去亲人与家园，我曾怨恨这个世界，我曾拼命去发掘与寻找真相，我曾为复仇迷失。

    我曾在得知一切后，早已失去手刃仇敌的机会，我曾痛恨自己，为何没能更早地发现灾难的起源。

    我曾——为了复仇与过去的阴影，差点葬送自己和无辜者的一生。

    所以……谢谢。谢谢你给了我复仇的机会，谢谢你带我去看了另一种可能，哪怕是在幻境之中，哪怕那不是完美结局。

    对我而言，它也是一场美梦。

    谢谢你。从今以后，我不再为仇恨所苦。

    ——仇红英。

    -

    “昭昭？”

    凌晨，萧聿提前很早便起身去小厨房煎药。有些灵药需要熬煮很久才能释放药性，好在他不怎么需要休息，也早已习惯了如此。

    今天也是一样，但在路过餐厅时，注意到门是虚掩着的，而其中似乎有人。

    他推门而入，见到伏在桌上小憩的少女身影，不由意外。

    “……怎么在这里睡？”

    “嗯？”

    陆昭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我睡着了？啊……”

    她慢慢想起之前的事，直起身来，揉揉眼睛：“昨晚实在睡不着，就去小厨房煮了点奶茶喝……然后……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半夜喝点奶茶发发呆，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打个呵欠，注意到：“天还没亮……啊，下雨了？”

    “嗯。下雨了。不过时间也还很早。”

    萧聿想也没想，先取了件外衣为她披上：“不能这样趴着睡，会落枕着凉。”

    他又问：“为何睡不着？”

    这当然问的是昨晚。而陆昭昭想起昨晚，就忧愁地叹口气。

    “小师叔，”她恹恹的：“我——”

    她想说点什么。她真的有很多想说。而她也相信，经历更多的萧聿应当能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但万千心绪涌到嘴边，竟很难化作可以具体吐露的字句。于是她竟只能喏喏了两下，委屈又茫然地看向他。

    最终，她说：“小师叔，我能抱抱你吗？”

    青年怔了怔，轻轻点了点头。

    陆昭昭就伸出手，将他拉向自己，也将自己拉向他。温热的人类之躯相触碰的片刻，互相传递的温度，绝不只是物理上的意义。

    这让她感受到了安定，还有一种奇异的共鸣。或许是因为她深知眼前这个人也曾留下伤疤，而如今他们相拥的片刻，却能从焦土里孕育出新芽。

    【谢谢。】仇红英感激地这么说。

    【谢谢。】王守义笨拙地这么说。

    【谢谢。】如烟笑着这么说。

    而还有更多的声音，在虚幻之中交叠，经由那小小的海螺传递。陆昭昭为此感到过羞愧：她深知自己，其实什么都没能做到。

    她也知道，生在蜜罐中的自己，真是很难去切身地体会他人的苦难。世上最难是感同身受，而她深切地感受到愧怍。

    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

    但那波澜的一切，在相拥的此刻得以平息。陆昭昭拥住他，把头靠在他肩头的时候，那从另一个人那里汲取到的力量，又一次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再度启程。

    “小师叔。”她喃喃，也只是喃喃，什么别的也没说。

    而萧聿也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在。”

    -

    “今日雨真是不小，还是按计划继续上路？”

    花容时关了窗，萧聿点点头：“已经停很久了。幻境还未完全关闭，早些离开为好。”

    花容时“嗯”了一声。正巧水已沸腾，便去起一壶热茶。

    热气升腾，不影响他本就不正常的视野。而在一片安静里，他轻声开口：

    “昭昭都没吃早饭，过会儿得给她送点吃的和药。”

    “嗯。”

    陆昭昭早上又睡过去了，萧聿没忍心打扰她，就把她抱回去休息，结果自然是错过了早餐。

    不过他跟众人解释过，大家也都理解情况。毕竟……幻境里那样忙碌，又发生那么多事，陆昭昭会如此也实在很正常。

    而花容时继续道：“药里放些我培育的药花吧，能够中和一些苦味。我见昭昭的蜜饯不多了，再不改改方子，吃药又得像上刑。”

    萧聿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我在改药方了。”

    但是……良药苦口么。他从前也没太注意味道这回事，但小姑娘把脸皱成一团的模样真是……

    怪可爱，又怪可怜的。

    花容时又顿了顿。这次过了好久，才又低声问：

    “……你和昭昭，该不会真有一天要请我喝喜酒吧？”

    萧聿：“……？”

    他自然不傻，一下就意识到：“……早上你也在？”

    “谁知道呢。”

    花容时叹了口气：“我本是去给你拿药花的……”

    结果就恰巧碰到了二人相拥的一幕。当然，花容时能够看出那个拥抱的情绪非常纯洁，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在意，在意到这会儿都别扭得，感觉不太像自己。

    为什么呢？

    他自己尚且不太明白。萧聿却似乎已经了然。他面上一如既往的冷淡，眸中却难得有了点笑意。

    “你吃醋了。”他笃定道。

    “什么？吃醋？我——”

    花容时一时讶然，扭头看去。本能地想反驳，又忽然顿住。

    ……他并非不能面对自己内心之人。

    是以如今被点破，花容时仔细想一想，也确实如此：“我……或许是吧。毕竟，你是我的好友，而昭昭……”

    此前他点破萧聿，以致对方发出了“公平竞争”的邀请。但当时的花容时并未明确表明态度，在之后，他其实也没有下定要去追求陆昭昭的决心。

    尽管，他当然是喜欢陆昭昭的。

    有谁能不爱那孩子呢？那美丽的五色光辉，在第一次见时，便已让他觉得十分特别。但花容时素来是懂得欣赏万物之美的，他性子平和，从未试图去争取或占有什么，总是随遇而安、怡然自得。

    花容时的确不是会主动争取的性子。

    这样的性格维持到了爱情方面，自然也不会让他变得多么主动。哪怕他真的也很喜欢陆昭昭，但这种喜欢和是否占有对方、展开恋情，也没有太多关系。

    ……明明从前，是这么觉得的。

    “容时，”花容时忽然听到萧聿的声音：“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

    “？”

    “就是你刚来杏林谷还不太久的时候。”

    萧聿的声音仍然平淡，却带了一丝追忆：“你打小性格就好，虽然眼睛有异，却也不讨人厌，更是很宽容大方，愿意分享东西给别人，所以即使来了新地方，也没有怎么被排斥。”

    花容时也努力去回忆：“是吧……不过原来从那么早，你就注意到我了吗？”

    “毕竟我也帮你治过眼睛，又不是聋子、瞎子。”

    萧聿感觉自己真是很冤枉，他并非两耳不听窗外事的人——虽然那些事大多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不过唯有一个东西例外，那就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小布偶。其他东西你都可以分享给别人，但唯独这个，你不许任何人碰。”

    花容时：“……”

    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是因为那个布偶，对他而言有着别样的意义——

    那是母亲留给他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礼物。

    花容时的身世，对于常人来说有些特别。

    修仙世家，靠血缘维系。但灵根不靠血缘遗传，而且修仙者修为越高，生育越难，所以除了传统的婚姻模式，世家还有好几种繁衍后代的方式。

    如花容时的母亲，便是与花家做了交易，才会生下花容时。这也是为什么花容时家中行九，上头有八个哥哥姐姐，关系却其实不算太亲密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因为这只是一桩交易，花容时的生母对孩子并没有太多感情。尽管花家并没有明令禁止她探望孩子，但这位事业心明显强于母爱的母亲，对花容时的关怀也很平淡。

    她只送过花容时一件礼物，便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布偶。布偶的款式不是很罕见的类型，价值也并不高，而且因为在花容时很小的时候就收到，随着岁月变迁逐渐变得陈旧了。

    世间万物总是如此。无论怎么想要留住，怎么去维护，时间总会留下痕迹。而当时前往杏林谷求医的花容时，最珍贵的宝物便是这个布偶。他可以把自己带来的一切东西用来打点和交好他人，但这个布偶……这个布偶不同。

    然后花容时想起了更多。

    “我记得……”他垂下眸子：“当时杏林谷也有些调皮的孩子，见我珍惜那布偶，便背地里偷出去，看看有什么特别。”

    萧聿颔首：“他们以为你性子懦弱温柔，会像之前原谅别人议论你的眼睛一样轻易地原谅他们。”

    他看向花容时：“但你并没有。”

    那应当是萧聿第一次见到花容时发脾气。尽管当时的他们也根本不算很熟，但温柔老实的人一旦发起脾气来，是确实会让人感到惊讶的。

    当时的场景……

    萧聿如今都能够想起，那小小的、温和的男孩，用力地把对方扑倒在地上，揪着衣领大喊“还给我”时的模样。

    花容时倒是移开了目光。

    “都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唉，当时也是年少不懂事……”

    虽然对方确实不对，但当时的他也确实过激了。会因此事吓到对方，间接导致后来没交到什么朋友也很正常。不过若非如此，或许他就不会和萧聿反倒成为挚友了，也算……祸兮福所依？

    他又轻叹：“至于那布偶……后来母亲过世，我也将它埋在她墓前了。都已是过去的事了。”

    “是啊。都过去了。”萧聿说：“但是……花容时，你也是人。”

    “……”

    “人便有七情六欲，会欢喜，会悲伤，会爱人，会吃醋。”

    萧聿看向他：“龙有逆鳞，你也有。你其实不喜世家，才借着求医在杏林谷一待就是几百年；你都没怎么回过花家，一百年也不回去一次，但因为昭昭好奇，提前老久就回去，收拾你那小楼了。”

    “……”

    “你在意她，花容时，比你想象得要在意。”

    “……”

    “别人总说花家九公子温柔宽和，但我知道，你是不在意。”

    萧聿道：“你不在意大多数事情，它们都如过眼云烟。万事万物在你眼中是相同的，它们对你来说只是眼中的一团色彩，是画纸上的颜料，你可以去欣赏，但它们和你无关。”

    “……”

    “你不在意，所以你不在乎。但涉及你在意的东西时，容时，”他说：“就像那只布偶。”

    花容时在意的东西很少，但一旦成为他在意的一部分，那他就会死死抓住，绝不放手。

    他在意的那一点东西，便是花容时的“逆鳞”。

    萧聿站起身，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面对自己的心吧。”他说：“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开导这工作，我是真不擅长。自己悟。”

    花容时：“……”

    他怔怔地看着萧聿离开的身影，忽然忍俊不禁般笑起来。

    “阿聿！”他道：“你这傻子……我可真要和你争了！”

    萧聿对此只是挥了挥手。

    “加上药花，药才不会太苦，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