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或许会令司空琢比较开心的事，是迟星文二人并没有怎么影响到他的计划。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跑去打擂台赛，很识趣地并没有再跟着他们。
不过司空琢的故事，也已经讲到了尾声。
“但是，你还没告诉我，赌约到底是什么呢？”
坐在被租来的小舟上，陆昭昭看了会儿碧色湖面荡开的水波，才开口问。而司空琢坐在她身边，屈起一膝，正在给钓竿挂上鱼饵。
听闻询问，他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悠闲道：“那个赌约，和那之后的事，其实没什么说头。”
他把鱼钩抛出去，看银白丝线的另一端落入湖中，才补充：
“反正结果，你都知道了。”
结果——就是现在的司空剑尊，无双修士。
“得知了结果，过程就没那么重要。”司空琢说：“人所求的，不就是一个好的结果吗？”
“可对于世界来说，人的一生也只是一瞬。”
陆昭昭说：“如果只求结果，那万事万物的结果都相同。花会谢，鱼会死，星星都会熄灭，没有什么是永恒，也没有什么是【好结果】。”
她微微侧过头来，在帷帽遮挡下迎着阳光去看少年：
“所以有些事，不问结果，但看过程。”
司空琢眨了眨眼，微笑起来。
“你说的话总是很有意思。”他说：“好吧，我告诉你那个赌约——其实很没趣的。他只是跟我赌，他传我一套基础心法与剑法，而我能不能在金沙盛会结束之前，领悟剑势。”
陆昭昭惊讶了一下：“……金沙盛会会开多久？”
“我那一次开了三年。”
“这……”
三年时间，对于一个秘境和活动开放而言足够长，甚至是太长了；但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修行的凡人少年领悟剑势来说，又实在太短了！
如祝青燃这般，陆昭昭所见过在剑术上最具天分的少年天才，如今也还只是领悟了剑势的边角，而他出身修仙世家，练剑已逾十年！
而司空琢……
但紧接着，陆昭昭想到什么，惊呼出声：
“从入门到领悟剑势，你只用了一年时间！”
少年人扶了扶头上的笠帽，笑眯眯道：“没错。”
陆昭昭说不出话来。她记得很清楚，司空琢说——
他十三岁带外公北上。
十四岁在金沙乐园遇到师尊。
十五岁进剑宗。
所以说……
从接触修炼，到领悟剑势，他只用了一年……甚至，不到一年！
“怎么？这么惊讶。莫非，你还是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个剑道奇才？”
见她一下子呆在那里，司空琢反倒好笑起来。伸手戳戳她的帽檐，道：
“看来你对玄天剑尊没有足够的认知……以及，莫非秦师兄没有跟你说过，他学剑时的进度？”
陆昭昭：“……还真没有。”
秦令雪没怎么提过他学剑时的事，除了当年刚教她学剑，说过自己当初也扎过马步……
然后就对标到她身上，导致她在游戏里第一次病倒，反倒把没常识的大螃蟹吓了个够呛，差点以为自己要把小丫头给害死，抱着她都要掉眼泪了。
司空琢干笑了两声：“好吧。他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唔……”
陆昭昭想了想：“但这点上，是你赢了吧？”
“怎么说？”
“我师父是十五岁才进天衍宗，虽然在凡间已入道，却是在宗门才开始修行。”
陆昭昭道：“我要是没记错，他学剑是更后来的事，所以论学剑早晚和早期进度，该算你赢！”
“……”
司空琢看着她，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爆发出一阵笑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甚至微微弓起身，又缓了半天气：“……那要这么说，确实算我赢了。”
他既然说这样的话，就证明胜负册上并未记下这朱红的一笔。但他也没有要去拿小册子涂改的意思，而是稍缓才道：
“不过。可不能在这种地方耍小聪明。”
“怎么？”
“我虽然学剑的年龄比他早，但论学剑的速度，如果把他放在我那个年纪，给他我那样的机会，我知道，秦师兄是会胜过我的。”
素来最爱与秦令雪较劲、绝不肯认输的司空剑尊，此刻却很平静地这么说：“昭昭，我只记下我确凿的胜利，而非一时之快、自我安慰。”
陆昭昭：“……”
她一时想说，你连身高都要比一比，还不自我安慰呢？但仔细想一想，却突然发现——
那密密麻麻的黑色败绩记录，早已证实了这个人究竟有多么认真！
假使他真要自我安慰，那那本册子上，绝不会只有那么一点点红色的印痕。假使他真想自我安慰，身为当今的剑尊，他尽可以找出无数个，胜过秦令雪的细节！
……但他没有。
陆昭昭看着司空琢，头一次意识到，他其实是个很认真、很执拗的人。
他要确凿的、真实的、堂堂正正的——
胜利。
而如今她也知道了他必须胜利的理由。
“你要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陆昭昭说。
“我要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司空琢答。
他又拿起不知何时掉落的鱼竿。但看架势并不像要钓鱼，只是很单纯地揣着钓竿而已。陆昭昭看着他，想了想，问：
“那你外公呢？”
“虽然赌约是我胜利才会兑现承诺，不过因为外公情况不好，师尊当天就去请医修了。”
司空琢道：“而我外公的病……实话说，就是穷病。因为没钱治只能拖，拖成大病难以医治，到后来寻常医修都摇头，好在老爷子命硬，熬到我遇见师尊，也好在我师尊有那个本事，请到一流的医修。”
他看着平静的湖面：“虽然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慢慢的也好起来了。等去玄天剑宗之后，老爷子还能提一截木棍抱着胳膊看我练剑，哪里练得不好，还能邦邦给我来两棍子。”
陆昭昭扑哧笑了。司空琢也笑了。
“他后来又陪了我一百年。”他说：“老爷子没有灵根，剑尊给我的延寿丹只够五十年。不过没关系，我有本事自己再去挣。虽然……他阻止过我。”
多活五十年，对老人来说已经很知足了。但他又怎么拗得过他鬼精鬼精的倔脾气外孙？半夜被又塞了颗延寿丹，当场从床上跳起，抄起木棍追逃绕屋三圈。
其实他们都知道。以一个凡人老人的体格，是不可能追上身为修士的司空琢的。但他们就是这么干了，老的去拿棍子，小的撒腿就跑，就仿佛五十年的时光什么都不曾改变，他们乐在其中。
但终究，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改变的。
【阿琢，你长大了。】老爷子放下木棍，喘匀了气：【岁数对你们修士来说并不重要，我也就不提了。但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能留住，而有些不能。】
【这我当然知道。】司空琢道：【但我也知道，我能留住你。】
老爷子只是很无奈地笑：【你不能永远留住我。】
【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不能？】
【别那么任性。】老头儿长叹一口气：【你总不能让你外婆等我太久。】
他说：【她已经等了我太久。你不能让我失约。】
司空琢并不懂他的心情。他从未见过他的外婆，对她也不会有任何感情。但他能够感受到老爷子的执着，而当老爷子认定了一件事，那是很难改变的。
但司空琢不甘心。
【我以为活人更重要。】他说。
外公笑了，用一种看孩子的眼神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你还不懂。】他说：【但有一天，你会懂的。】
【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女子，一个能让你懂得的女子。就像有一天，你还会回到暮云城一样。】
司空琢干脆撇了撇嘴。从离开西牛贺洲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司空琢从不提回去的事，外公也没有提。
他们都知道，对平步青云的司空琢而言，那段灰暗的过往已成为一块伤疤、一片污渍。他绝不想再提及，也不想再回首。
【除非你想回去。】司空琢说：【我可以把祖宅再买回来。】
老人却说：【那都不重要。】
他看向司空琢：【你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可你终究会回去，而且是心甘情愿，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你终究会心甘情愿地回去，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司空琢如今再去想这句话，竟感受到一种宿命感，仿佛这一幕早在很多年前已被预见。但当时的他嗤之以鼻，就像对情爱不屑一顾：
【才不会有那样的女人！我这一生，只诚于剑！】
“……阿琢？”
素白的手在面前晃了晃，司空琢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啊……对。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外公陪了你一百年。”
女孩儿说。她的面纱撩起了一半，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眼。清澈的眼波婉转，潋滟更胜这夏日里与阳光辉映的湖。
而当她专注地看向他，少年便能够听到胸膛之中轻轻加快的节奏。那种频率，是一段密码，可以被破译为一段很简单的答案：
【我已找到那个女孩。】
那个让他懂得的人。那个…让他心甘情愿回来，面对那一切的人。
那个——让他想要在未来的图景里，能够添上她的身影的人。
“……我外公，是个很痴情的人。”
司空琢忽然说。这话题稍微有些跳跃，但他只是平静地讲述：“他年轻时也曾叛逆，离开家乡去了宁远岛，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姑娘。”
“那个姑娘，后来成了我外婆。为了她，他愿意带她回家乡；但也为了她，他又一次离家，和她组建了家庭。”
“因我外婆生来体弱，难以有孕，家里不同意……那之类的。”
司空琢低头拨弄了一下鱼竿：“但外公从未改过主意，也从未后悔过和她在一起。他唯一后悔的事情是，在外婆终于有孕后，因为固有的观念，没有阻止她留下这个孩子，让她在这一次高龄生育里送了命。”
“而在那之后，他离开伤心地，将女儿带回家乡抚养。却也没把孩子教导好，以致后来的事端。”
他轻叹一口气：“我毫不怀疑，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外婆活着。就像当初我多么希望他能继续陪我，但他还是要去赴一个没有意义的约。”
没有意义。因为即使司空琢的外婆化为幽灵，也早已在漫长岁月里转世轮回。他的外公不可能找到一个早已逝去的人，二人再遇的机会渺茫到几近于无，而即使再遇，也都不再是那个自己。
至少，司空琢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毫无意义的深情。他之所以妥协，只是因为外公的坚持。直到今日……
“我现在可以理解他。但……我不敢苟同。”他说：
“如果是我，我会珍惜和心上人共度的每一段时光，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息。我绝不会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沉浸在无法回头的记忆里。只要她愿意握住我的手，我也会握紧她的手，决不让任何人或事，将她从我身边夺去。”
微风轻轻拂过，将夏日的湖面吹皱。少年人望向身侧的少女，微笑。
“手伸出来。”
陆昭昭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伸出手。司空琢也伸出手，在她掌心放下一枚小小的、叶子形状的玉佩。
“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全部的司空琢。”他说：“我的确不像楼惜玉，懂得那么多浪漫的招数。我也承认，我不够懂你们女孩子的心思，让我出剑我会，管理剑宗也勉强还行，但讨女孩子欢心这回事，我还是头一次干。”
“我也必须承认，我胜负欲太强，且与秦师兄必有生死一战。我不会说谎，说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成为天下第一——我想你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么说。”
陆昭昭垂下眼睫：“……因为你是司空琢。”
司空琢微笑：“因为我是司空琢。”
司空琢不屑于说谎，也不会因任何事动摇自己的剑道与夙愿。他是司空琢，所以他绝不会放弃与秦令雪一战，哪怕这一战分胜负，也可能分生死。
只要他不死，他就会一直一直战斗下去。因为他是司空琢。
他甚至不会向陆昭昭隐瞒这一点。
“等到那一天，或许会很让你为难吧。”
司空琢道，仍然含笑：“但我不会后悔。就像我不会后悔带你走了这一趟，不会后悔遇到你、喜欢你、追求你。我也不会放弃——无论是为了你放弃胜负，还是为了胜负放弃你。”
“陆昭昭，”他说：“也和我定下一个赌约吧。”
“……什么？”
“这枚玉佩，你可以随时用它向我许三个愿望。”
司空琢道：“除了那一件事，无论你许什么愿，我都会为你达成。但如果三个愿望都实现，你也要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听起来，你很亏？”
陆昭昭迟疑道：“三个换一个……而且，要是我只许两个愿望，剩下一个一直留着、或许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愿呢？”
“所以，这是一个赌约。”司空琢笑道：“我赌，你会向我许满三个我能实现的愿望。而到那一天，我也会向你许一个愿。”
他说：“怎么样，要赌吗？”
陆昭昭看着他，缓慢地眨了眨眼。她垂眸，看了看掌心的玉佩，又抬起头，看了看少男认真而稍显温柔的眉眼。
他会许什么愿望呢？好像能猜到一点，又好像完全猜不到。陆昭昭有点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愿望上加点限制；但一想到他甘心用三个愿望来赌这一次，她就不知为何感到了心软。
“……好吧。”最后，她这么说：“我……和你赌！”
司空琢笑起来，握住她的手，让她把那块玉佩握在手心里：“好。赌约成立。”
“喂——喂——”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忽然有个声音在远处响起。二人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舟上，修罗教少女正热情洋溢地挥舞着她那挂满银铃铛的胳膊：
“好巧呀——姐姐～～～”
陆昭昭：“……”
司空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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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琢真心觉得自己是挺倒霉的。
计划得好好的这次双人旅行，本该是他和小姑娘感情升温的好时机；没料想从中横插迟星文师兄弟两个不看人眼色的，又冒出一个不知哪来的巧儿。
以至于他好好的约会计划，平白添了几抹瑕疵。更令人不爽的是，哪怕司空琢很乐意再拖个几天，但他也知道以他秦师兄那性子，说不定再拖就立马杀过来了。
嘁。徒弟奴！
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秦师兄的心情……
“干嘛呀？这么一脸不爽的。”
陆昭昭哭笑不得：“我知道这两天多了些别的人，打扰了你的计划……可我不是答应你了，等身体好些了，就再去你们玄天剑宗做客几日么？”
她的确这么答应了。一来是觉得司空琢郁卒的模样还挺可爱，二来……
天气热了。去雪山避暑确实是个好主意。
“虽说如此……”
司空琢叹了口气，倒也知道见好就收：“……好吧。不过惊喜都已经结束了，我们也该准备上路了。”
陆昭昭点点头：“我跟朋友们告个别。”
此处的朋友，自然更多是指迟星文师兄弟二人。跟他们告别后，这二人八成就会去古战场，陆昭昭就顺便给他们又塞了好多丹药等应急用品，叮嘱他们注意安全。
此外，还有一个需要道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