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好天气。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经过一天的休息，半夜的惆怅，陆昭昭还是很坚强地恢复了精神，只是片刻离不得秦令雪，一时不见他就要东张西望。
秦令雪比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师徒两个几乎是拿强力胶给黏在一块儿似的。但对此情形，最难受的既不是司空琢也不是玉怜香，而是——
黑色小猫咪委委屈屈地蹲在逍遥公子肩头，望着不远处的自家厨子“喵”了一声。
“好了，好了，知道你委屈，但是秦兄如今恐怕是不会让你靠近阿离的。”
玉怜香也是无奈。他们能这么快找到陆昭昭，和蛋黄酥的通风报信脱不开关系；可也偏偏是为了报信，蛋黄酥化作人形，这可就不得了了。
秦令雪本来就看这只猫横竖不顺眼，如今居然还能变作小男孩？好哇，狼人竟在身边，拖出去问斩！
——没那么夸张。但他的确不打算让蛋黄酥靠近，也就陆昭昭实在坚持，之前才放行了一小会儿，过后又丢出来了。
陆昭昭此刻心神又几乎都放在秦令雪身上，就把蛋黄酥托给玉怜香照顾……
玉怜香本人倒是也还乐意。
“秦兄是什么脾性，你比我清楚，阿离如今被吓到需要安慰，你就且缓上一缓，她好起来，就会把你接回去的。”
逍遥公子很明事理：“与其回去被秦兄针对，不如跟我一起给阿离做点好吃的补一补。也不知这个幻境怎么回事……”
分明他们已经行动得够快，从发现陆昭昭失踪到救出来花了拢共没有一个时辰。但按陆昭昭的说法，已经在其中度过了九年，哪怕是跳跃式的九年……
这速度也着实太快了！
修仙界不乏一瞬万年的幻境，但那不应该是这种小幻境能做到的程度。也怪不得虽然陆昭昭身体无恙，精神却消耗极大，一出来就昏过去，把所有人都吓了个够呛。
“昨晚也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逍遥公子嘟囔起来：“先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食材吧。”
蛋黄酥和他一起，倒是省了不少功夫。跟着陆昭昭，它别的什么没学会，从山林里找猎物那是一绝。
窜出去没一会儿，就拖回来一只小野猪。玉怜香收拾了这只倒霉小猪仔，搭上周遭的野菜菌类，竟也凑出了一道山珍锅。
“这小猪倒是好料理得多。”玉怜香嘀咕。
其实相比起人类饲养的肉猪肉鸡等家畜，野生动物的肉类多半是很难以食用的。不是说不能吃，而是筋肉柴而紧实，难以咀嚼，难以料理，总是带着腥臊气。
单纯的扒皮放血料理，依然对人类的牙口很不友好，除非一些好食用的特殊部位。但幼崽的肉质会肥嫩很多，更好料理。
当然，即使是成年的野兽乃至异兽，也不是没有料理的办法，尤其是在一个能使用灵力的玄幻世界里。异兽由于灵力的滋养，只要用得当的手法料理，反倒肉质更加鲜美适口，还有滋补之效。
可惜这只小猪仔只是凡兽。不过以玉怜香的手法，将之处理成美味佳肴并非难事。蛋黄酥也帮了忙。它把小野猪拖回来之后，以小猫咪的姿态观察了一会儿，便忽然化作个小少年，闷声不吭地打起了下手。
玉怜香看他一眼。少年的猫尾晃了晃。
“你教我。”他说：“学做饭。”
这对小猫咪来说可真稀奇。它吃东西素来第一名，做饭对它来说却太困难了。蛋黄酥对做饭也不感兴趣，即使之前无数次围观过别人下厨，愣是一点都没学会。
可这也不怨它：谁能指望一只小猫咪学会做饭呢？
可它现在忽然想要学做饭了。原因也并不难猜。可玉怜香没有拒绝他，反倒很耐心地指点起来，仔细地解说初学者学烹饪时应当注意的要点。
这让蛋黄酥又多看了他几眼，闷闷道：“你不讨厌我？”
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讨厌”，只是蛋黄酥不知道应该怎么用人类的语言确切描述。他只是很清楚——很多人“讨厌”他，那或许不是厌恶，但自从他能够变成人类，所有人都不再让他随意靠近陆昭昭了，即使陆昭昭坚持，他们的目光也带着不赞同。
像秦令雪这样，只不过是表现得颇为明显。但玉怜香却不同。玉怜香、亭曈、祝芝芝……
是难得的，从始至终没有因蛋黄酥的改变而改变态度的存在。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蛋黄酥还不能够明白。玉怜香却只是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他是很喜欢很喜欢陆昭昭的，也完全能理解其他人的心情——大约，是把这只小猫咪当作了假想敌，又或者担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道德。但……
一来，玉怜香绝不会因为喜欢一个姑娘就对情敌有什么偏见。他曾经甚至愿意给徒弟出主意追人，虽然是小小地挖了坑，但建议绝对是出自真心的。玉怜香会吃醋，可不会只因为吃醋就刻意地去针对谁，尤其是阻拦别人对那姑娘好。
二来，玉怜香本人就已经解救帮助过不少深受世俗流言蜚语所苦的女子。正因如此，才知这世上许多的“礼仪道德”，某种程度上也是带毒的枷锁。女子必须守贞，孩子绝不能忤逆父母……这一切，一定是对的吗？
或许一个习俗的形成必有其原因，但那并不代表它绝对正确。自古以来被推翻的陋习也从不见少，玉怜香很明白，什么才是应该遵守的礼义，而什么必须依具体情况而定。而目前，他认为蛋黄酥的情况，远远犯不着上纲上线。
它只是一只刚刚学会化形，什么都还不懂的小猫。连性别意识都还未必有，就算会发生什么，也是之后的事。比起独断地把人隔离开来，玉怜香反倒更愿意花些时间，好好将之教导一番。
看它的情况，恐怕也是没人教它这些的。
这怎么能行呢？
只是在孩子犯错时打他，却不告诉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这难道是合理的吗？连妖修都要在化形之前上学堂，人又不是生而知之，总要好好教导，才能知晓是非。
而玉怜香正在做这样的事情。
“这几日，秦兄恐怕不太想看见你，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他说：“我教你做饭，也教你点别的……嗯，你是不是还不太熟悉说话？”
蛋黄酥点了点头。
青年就笑了：“如此，那这几日我们就多说些话。语言也是要锻炼的，我从前遇到过一些女子，她们被关得久了无人交流，逐渐就不会说话了，后来慢慢与人接触多了，也就越说越利落。别担心，你咬字很清晰，想利落说话不会很难的。”
他们一起做好了饭，由一点不怕烫的蛋黄酥开开心心端过去。然而大约是无独有偶，当一人一猫回到营地……
正好撞上也烧好了一条鱼端来的司空琢。
玉怜香：“……”
司空琢：“……”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撞车。司空剑尊飞了个眼刀，难得没说什么，只抢先一步把清蒸鱼放下。玉怜香也挑挑眉，看蛋黄酥把锅子放下。
于是在几人的目光之中，压力来到了陆昭昭身上。
陆昭昭：“……咪。”
她其实都没想起吃饭这事儿。毕竟再怎么说，她也是已经辟谷了的修士，就算不吃也没关系。两个秦令雪出现，且一个对另一个下了死手这事儿着实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一时自然也想不起来要吃饭的事儿了。
没想到她想不起这茬，其他人倒还记得很清楚。唯独秦令雪面色凝重地盯了一会儿热腾腾的饭菜，猛地起身。
“我去打只野鸡——”
“你给我回来！”
虽然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醋坛子是打算自己下厨喂饱徒弟了，但陆昭昭也真不想再吃一次烧焦或者夹生的鸡腿了！用力拽着厨房杀手的衣摆：“这些已经够我吃了……你你你，你做饭还要好久呢，等你做好我都饿死了！”
“嘁……”
比起让徒弟饿肚子，秦令雪选择忍气吞声。他臭着脸坐回去，给陆昭昭拿出了碗筷——
毕竟照顾她好些年，储物袋里备了不少小丫头的用品。他顺手一递，陆昭昭顺手一接，又给众人分发了碗筷，但很显然，他们都等着她动筷。
陆昭昭也算习惯了，见没人动就率先伸出筷子，但手刚抬起来，就僵直顿住。
一双、两双……
热切的眼睛，盯着她看。没有人拿起碗筷，但都目光灼灼，显然非常关注——
她会先吃谁做的菜？
陆昭昭：“……”
细密的汗珠，从她的心底落下。她感觉自己不应该遭受如此煎熬，灼热的目光好似要把她点着了似的，给人一种烈火烹油的错觉。
那停在半空中的手，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终只能一个咬牙，率先伸向了距离更近的清蒸鱼，恶狠狠地夹了一大筷子。
司空琢露出得胜的微笑。
但下一秒，微笑淡去。因为少女毅然把那一大块鱼肉夹进了他碗里。
“阿琢带我赶路辛苦了，来吃鱼肉！”
说着，她又伸筷子，夹走了一大块猪肉连着菌类，放进玉怜香碗中。
“香香看顾秘境辛苦，你也来吃！”
再各自夹上一块，放在秦令雪碗里：“师父带我出来辛苦了，吃点东西！”
最后，把蛋黄酥的小碗填得满满当当：“酥酥，来！”
司空琢：“……”
玉怜香：“……”
秦令雪：“……”
蛋黄酥倒是很高兴，顶着秦令雪的死亡目光蹿过去，蹲在陆昭昭身边接过小碗。
但筷子怎么也拿不好，在手里打架，只好又变成小猫咪，埋头吃起来。
吧唧吧唧……
有了第一个动嘴的，气氛好似和缓了一些，又好像变得更微妙了。陆昭昭心虚地放下一双公筷，才给自己夹了些鱼肉和菌子。
——二者的分量看起来差不多。
然后混在一起塞进了嘴里。
“超好吃！”
她竖起大拇指。
司空琢：“……”
玉怜香：“……”
这份端水水平，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白发剑尊叹口气，耸耸肩，接受了这个结果；逍遥公子也笑了笑，很配合地动了筷。
气氛恢复和平。
一顿饭平静过去。玉怜香收拾了残局。这对大修士来说倒是不难，施个法术的事，真是令为家务头痛之人颇为羡慕。陆昭昭想帮忙也被按下，只好托着脸，看他忙完，大家都在，才道：
“所以，你们原本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
“呃……”
三位大修士对视了片刻，玉怜香才无奈地笑：“……说出来就不算惊喜了吧？”
“嗯……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看？”
三人又面面相觑，司空琢思忖片刻：“你昨天才经历过幻境……还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陆昭昭摇摇头，表示自己恢复得很好。司空琢也就不再多说：“秦师兄？”
秦令雪犹豫片刻，但想到那份“惊喜”，和徒弟之前的萎靡，就觉得让她尽快开心起来也好。点点头，正打算带小姑娘过去，却被玉怜香伸手拦住。
“等等。”
“？”
秦令雪有些奇怪：“怎么？有问题？”
不应该啊。他们之前已经确认过，幻境已然关闭，另一个秘境则还在滞留。理论上不会再出现任何意外和危险，秦令雪也已经打算亲自带徒弟过去，一秒钟也不和她分开，把发生意外的几率降低到无限趋近于零。
玉怜香的表情却有点微妙：“嗯……也不算是大问题。只是……那个【惊喜】，得检查一下有没有受损。”
“啊？”
“秦兄你是不是忘了……”
玉怜香眼神微妙：“你昨天把两个幻境，一起劈了一下呢……”
秦令雪：“……”
陆昭昭：“咪？”
-
事实证明，秦大螃蟹的控制力还是极强的，说破开秘境就只是破开秘境，一点儿没损伤其中的东西，哪怕他的主要目标是幻境，秘境这边也基本没受波及。
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像化雨、飞光那种规格的秘境，秦令雪如今一人是不可能破开的，在飞光海峡时才会向司空琢求援；但眼前这个秘境……
那个幻境本身就很小，另一个秘境嘛……
“空壳？”
陆昭昭疑问道。玉怜香点点头：“这个秘境，无论过往是什么，如今都只剩了一个空壳。”
这种情况不太常见，因为大多秘境即使因岁月损坏坍塌，也是归于虚无；变成空壳而丢失任何内容、却仍能继续存在的，实在是非常罕见。
但这次，他们就遇上了一个——不，两个。那个幻境虽然还能拉人和致幻，但没有其他任何功能，也能算是一个空壳。这是一个空壳双子秘境，人进入其中得不到什么，但也不会失去什么。
很安全。这也是他们会选择把还没完全恢复好的陆昭昭叫来，而不担心她再出事的原因。
虽然其中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磕绊……
“但是，虽然是空壳……”
陆昭昭抬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好美。”
此刻呈现在她眼中的，是一整片星空。
不是在地面上能看到的那种星空，也不是御剑在高空看到的那种星空。准确点来说——
她此时正身处浩瀚宇宙当中。
当宇航员离开飞船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
西元3000年，太空旅行产业也逐步发展。但太空航行的负荷对身体素质有相当程度的要求，目前的民用太空旅行业不仅要提前很久进行预约，审核通过后还需要花费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去接受培训。
陆昭昭家当然有钱去报名一次旅行，但花费至少三个月——至少——在上面，对陆昭昭来说还是有点勉强的，加上她之前未满十八岁，审核会卡得更严，只好遗憾放弃了机会，等待之后再进行尝试。
但此刻，她踏入了太空。
这个秘境，便是完全的太空环境。在这个角度下，她无法辨认星球，只能看到遥远的星云。勉强能够判断的是，这里没有她熟悉的那个蓝蓝的美丽的星球，太阳也比纪录片中更加黯淡，八大行星缺斤少两，四下更是一片死寂与黑暗。
但它仍是美丽的。
当秦令雪带她踏空而行，她甚至可以看到擦肩而过陨石的碎片、闪烁着光辉的天体与行星环。距离最近的星球，甚至巨大到了能唤起“巨物恐惧症”的程度。
陆昭昭一直在很新奇地四处张望，在巨大的震惊里花了很长时间来消化，然后才慢慢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里不是太空。”
首先，在真正的太空中，是没有空气乃至能让人呼吸的氧气的，但她至今呼吸都很顺畅。
其次，在真正的太空中，温度是很低的，但她体感上只有些微的凉意。
更别提气压的差别、宇宙射线的伤害……
生活在星球上的人们，恐怕很难想到，自己的星球在这个冰冷的宇宙里，究竟给自己提供了多大的庇护。
玉怜香笑起来：“这里当然不是。但建造这个秘境的人，一定是去过……嗯，太空的。”
他来了兴致，跟少女细细解释：
“别看此处看似宽广，其实面积并不算大，能活动的空间只有这一片，远处都只是可见不可及的幻景。我猜，这里或许曾是某人的洞府，这个人应当去过太空，才会将这里布置得与太空高度相似。”
不过太空中的环境显然是不宜居的，所以洞府的主人只保留了视觉上的美丽风景，看起来很浩瀚，其实约等于一个星空灯。且星云等经过了改动，比原始的宇宙还更美上三分，更具观赏性。
这也就是为什么玉怜香在发现这个空壳秘境之后，当机立断决定要让陆昭昭来一趟——
她喜欢星空，和他一样。而即使是他，第一次进入这里时依然感受到了震撼，可想而知……
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果不其然，女孩子快乐地笑起来：
“我喜欢这个惊喜！”
漫步在太空之中，究竟是多么奇妙的经历呢？当你身处于漆黑的宇宙，群星在遥远的彼端闪烁，硕大的天体，远处的星云……人只是这苍茫星海中的一片叶子，感受到宇宙的广大，自己的渺小。
在宇宙的尺度上，个人如此微渺。但就是在这样冷酷的、浪漫的宇宙里，诞生了“我”，和“我”所见到的一切。
这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的起源。
她的目光几乎黏在那些星体上，而其他几人只是笑笑。秦令雪依然牵着她的手：“这才哪儿到哪儿，跟我来——”
他踏步而出，便直向一个星体而去。那是一个陆昭昭十分熟悉的天体，也是一个极好辨认的天体，上边充满了撞击坑与斜长岩高地——
月球。
他们向着月球而去，转瞬之间便近在咫尺。太空之中看着小小一个的天体，接近到一定距离之后，就像地球那样，踩在上边会给人以“天圆地方”的错觉。
但也随着接近，在看清目的地的同时，少女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
司空琢的笑声，也随之响起：
“欢迎来到——广寒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