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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过往 少年的爱

    化雨秘境的星空,繁星点点,银河璀璨,星斗如瀑,明月高悬。

    澄净的月光洒下,映亮一方小桌。小小的木制圆桌上铺了可爱的桌布,少女摆上两个杯子,倒进果汁。

    “因为是晚上,就不喝茶了。”

    她说:“喝点果汁,睡前刷个牙……星星喜欢什么味道的果汁?”

    “都行。”

    “那我给你榨榴莲咯?”

    “?”

    陆昭昭快乐而促狭地笑起来,给他倒了正常的灵果汁,坐下看星空:

    “星空真漂亮。”

    “明天会是好天气。”

    迟星文说:“太阳会很好,地面也会更明亮。”

    “那岂不是更热?”

    “呃……”

    化雨秘境真是湿热,陆昭昭觉得住久了要得风湿。有时很想穿清凉一点,就算不能吊带热裤,至少穿个短袖裙子吧?

    可惜不行。因为要在林中活动,不晓得就碰到什么带毒植物,尽量不裸露太多皮肤为好,结果就是很热。

    “呼……最近冰块用得特别快。”

    陆昭昭现在想想,秦令雪给她准备一大堆冰真是有先见之明,但消耗量也很恐怖:“太热了……星星你穿黑衣服不热吗?”

    “热。”

    迟星文老实回答:“但……还行。”

    陆昭昭盯了他一会儿,羡慕地看了看他裸露的臂膀——迟星文穿的衣服上身很接近背心,露出双臂,不过戴了很长的露指手套,因此只露出肩膀。

    但能露出肩膀,她也很羡慕了。不过话说回来……

    陆昭昭伸出手,戳了下少年的臂膀。

    “?”

    “肌肉好漂亮。”

    裸露的肩膀,因长久锻炼而呈现出健康优美的曲线,看上去就结实而很有韧性。陆昭昭捏了下自己软绵绵的胳膊,大遗憾:“为什么不能分我一点??”

    “??”

    迟星文露出一种极为迷茫的表情:“……漂亮吗?你没有吗?”

    “没有哦。”

    陆昭昭,羡慕。她是练不出肌肉的奇怪体质,很难不羡慕别人漂亮的健身成果。但羡慕也没用,又不能切下来给自己贴上……

    伤心地移开目光,她又看天空。

    “说起来,”她说:“虽然昨天没能喝成【下午茶】,今天也算补了【晚上茶】呢?”

    当然,没有晚上茶这个说法,大概明白意思就好。迟星文点了点头:“随时都可叫我。”

    “嗯嗯?”

    “无论何时,你想来树屋,喝茶,或者去别的地方,做什么事,随时都可叫我。”

    他说:“只要你叫,我就会到。”

    陆昭昭看他,少年的眉眼那么认真,她心中微微一软。

    “我知道。”

    她说:“星星虽然不太爱说话,可我知道……无论何时,一回头,你总在那里的。”

    沉默寡言的、不善言辞的少年,却有着独属于他的温柔。他也许讲不出什么浪漫的话,甚至可以说笨嘴拙舌,可总把你的每一件小事,每一个心愿记在心上,默不作声地将真心奉上。

    说没有感动,是不可能的。只是之前的感动总是莫名其妙被人打断,可陆昭昭现在想起,仍会为眼前之人的举动感到发自内心的温暖。

    “……星星。”

    “嗯?”

    “我很高兴。”

    陆昭昭低下头,看着果汁中的倒影。也许是月色温柔,她的心也变得很柔软了:“你知道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建造一座树屋。”

    陆昭昭,陆大小姐,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呢?但一座亲手造的树屋——这真的是第一次。相比起价值,陆昭昭从来都更看重真心,而迟星文的真心,几乎已明明白白剖给她看了。

    “我真的……很高兴。”她说:“谢谢……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谢谢你把我放在心上。”

    她这么郑重地道谢,迟星文反而很局促,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也没什么。”

    他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一座树屋罢了。而且建得也不是很好……”

    陆昭昭摇摇头:“已经够好了。”

    她看着他,少年冷峻的眉眼被月光映亮。心绪一时难明,但她缓慢地伸出手,很轻地拉住少年放在桌面的手。

    “星星……迟星文。”

    迟星文看着她。温暖、柔软的小手覆在手背,女孩子的目光清澈而柔软,她的面颊似乎泛起一点点粉意,几乎要令人醉倒在那桃花般的色泽之中。

    咚咚,咚咚。不知为何,少年的心脏鼓点般跳动起来。掌心开始发汗,似紧张,又好似期待。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又有点干哑:“嗯。我在。”

    “你……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算是明知故问么?可比起系统的数据,比起自己的揣测,陆昭昭更想要他亲口确定的答案。但——得到那个答案之后呢?

    陆昭昭也不知道。但不知为何,她很想,很想听到他的答案……

    “你是不是喜……”

    话还没说完,自林海中骤然响起一道悠长的狼嚎:

    “嗷呜——”

    安静的深夜骤然响起狼嚎声,陆昭昭有点被吓到,下意识又松开了手:“这附近还有狼??”

    这么响亮,听起来离得很近,会不会有危险?一下把想说什么又给忘了:“是在……那个方向?”

    “嗯。不会太远。”

    迟星文也被转移了注意力:“但也不会特别近。这听起来是银月狼,它们的嚎叫声可远达十几里,这个程度的话,不会威胁营地。”

    “是吗?”

    陆昭昭真是好奇:“怎么听出是银月狼……算了,我知道你也讲不明白。”

    这种野外直觉类的经验之谈,迟星文笨嘴拙舌素来讲不清。陆昭昭换了个问题好奇:“为什么银月狼会这么叫呢?它们的声音如果传达很远,不是有可能会惊走猎物,或吸引捕食者吗?”

    “但同样可以呼唤走散的同伴。”

    迟星文说:“狼是群居动物。嚎叫是为了集群。当一群狼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是很少有动物会招惹它们的。”

    是哦。这么说起来,狼群也是危险群居异兽的一种。陆昭昭托着脸:“星星很了解狼呢?”

    “不算很了解。”迟星文犹豫了一下:“只是有渊源。”

    “咦?”陆昭昭好奇起来:“讲讲,讲讲?可以说吗?”

    “唔。”

    迟星文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我的童年,是被狼抚养长大的。”

    “咦?!!”

    迟星文的童年,是被狼抚养长大的。

    狼孩,可以这么说?但话说起来,连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

    “听说,我一生下来,就被扔进森林里,狼把我捡走,抚养长大。”

    迟星文的声音很平静,用词寡淡,平铺直叙:“说是听说,因为我年纪太小,已经不记得。只有一点印象。有记忆的时候,已经回到人类社会了。”

    “猎人们在狩猎时发现了我,把我带回了村子。”他说:“我那时还很小,只有四五岁。”

    四五岁,确实还是记事很模糊的年纪。实话说,迟星文并不擅长讲故事,说得很没有波澜起伏,可陆昭昭还是听得很认真:“然后呢?”

    “然后……”

    迟星文想了想:“好像忘了说。我出身凡人界,有记忆时,就生活在一个普通村落。一个猎人收养了我,给我一口饭吃……教我人类的语言,人类的习俗……听说刚救下我时,我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行走,除了长得像人,更像一只狼。”

    这是正常的。人类的知识与才能不是天赋的,直立行走和言语也并非天生的本能。人们有时以为理所应当的,换个环境也许就不会发生。譬如被狼抚养的狼孩,很难与人类沟通。

    陆昭昭觉得迟星文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挺幸运,因为她看过有关狼孩的报道。人类儿童的学习是有敏感期的,比如语言敏感期是0-6岁,如果利用好这些敏感期,智力和心智会有很大飞跃。

    相反,如果错过,尤其是从未接受过语言训练,那么就终生很难再学会语言。1920年印度发现的两个狼孩,7岁的那个终生只学会了数个单词,其难度和正常人类学外语是根本不在一个层次的。

    没有在合适的年纪开发大脑的功能,便会像河水逆流而上般难如登天。

    所以,迟星文是幸运的。如果他被发现得再晚一点,或许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以人类的姿态站在这里,和她说话。

    “猎人家对我还好吧,不过村人很多讨厌我。”

    迟星文说,平静地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猎人的妻子和女儿也不喜欢我,我想这是他后来把我送出去的原因之一。”

    “送出去?”

    “嗯。那应该是在我七岁,去镇上的时候,有人认出了我。”

    迟星文脱下手套,给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在左腕上,有个月亮形状的胎记。

    “说我是一户人家失踪的小儿子,之类的。猎人没过多久就把我送去了那户人家,我见到了我的……【父母】。”

    说到父母时,他的语气仍然平静,只是稍作停顿:“……实话说,我到现在还不是很清楚父母家里是怎么回事。猎人教了我很多东西,但人太复杂了。”

    作为一个狼孩,能重新学会语言和直立行走,已经是天大的难事。想让他理解更多人类的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我只知道,我父亲好像还挺厉害的……对凡人而言。好像是个什么侯爷。”

    “我母亲是他的妻子。但她并不喜欢我,我一出生就被丢弃也是她做的。但我可以理解。”

    他说:“她嫁给父亲不是自愿,一生都活得很痛苦,看到我就像看到脏东西吧,不想见到也是正常的。”

    陆昭昭注意到,唯有在提到【母亲】时,他的语气有了一丝丝波澜。

    “而父亲……人人都说他很爱母亲,爱屋及乌,对我也很好,虽然有其他儿子,依然很看重我。”

    但说回父亲,迟星文又平静到冷淡了:“不过这看重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因为他脾气明明很坏,而我总是达不到他的期待,所以他每次都非常生气,拿鞭子打我,之后却又总是假惺惺地后悔,说不该这么对母亲生的孩子。”

    “我总觉得他很可笑。”

    他说:“他说爱我,却会往死里打我,喝醉后大骂我和母亲一样不听话;他说爱母亲,小妾一个一个的娶,儿子一个一个的生……呵。”

    嘲讽地笑了一下,他低下头,摩挲了一下杯沿:“我那时候很想念村里。虽然村人对我也没有多好,但总比在……府里自在。”

    在府里,他喘不过气。

    “不过我也没在府里待多久,还不到一年。”

    迟星文说:“太多人看我和母亲不顺眼,我又不是符合父亲期待的儿子。我想我的表现给了很多人一个机会,给了父亲一个借口……所以没多久,母亲生病后,我和她一起被送到了偏远的别庄【休养】。”

    “说是休养,就是自生自灭。如果只有我还好,但还有母亲。”

    他忽然地沉默了片刻。

    “……她……病得很厉害,很厉害。”

    “身体上的病还好说,心里的病却难治。我可以给她找大夫,给她煎药,但她从来不肯喝,一次又一次把药打翻。”

    那时候的母子,关系却形同仇人。母亲不肯认这被强迫生下的孩子,也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更不要指望她肯做什么事。

    她就只是在等死,活着犹如行尸走肉。但迟星文不恨她……甚至不恨她将他抛弃。

    他知道是谁把她变成这样。

    有个男人,以“爱”为名,强取豪夺,却从来只顾自己的意愿,毫不尊重别人的意志。迟星文听说母亲曾经也是有名的才女,但她的一切都被那个男人轻慢地摧毁了。

    “然后……我和母亲,度过了一段相依为命的时光。”

    相依为命。很好笑,却是事实。一个恨不得把儿子丢给狼吃掉,一个对这个母亲也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命运让他们成为母子,又不得不互相依偎。

    “也是有过好的时候。”迟星文说:“有时候我们能相安无事地在一起。她不会骂我,我也不逼她把药喝下去。有时她还会教我认字,我会认的字,很多都是和她学的。”

    但这样的时光也没有太久,短暂如同流星。

    “不过,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说了抱歉。”

    他说:“她说她很后悔,把我带来这个世界上,却给了我这么糟糕的一切。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说着,他又沉默。

    陆昭昭已意识到什么,很轻地问:

    “然后呢?”

    然后?

    迟星文恍惚了片刻:“……然后,她死了。”

    某一天好不容易弄了药回去,看到的是悬吊在梁上的身影。

    “……挺好的,其实。”

    他低下头:“她不用再受苦了。”

    陆昭昭说不出话,只能安静地握住他的手。

    其实迟星文也算不上在难过。他回忆过去,总有一种割裂感,明明是自己经历过的事,却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他天性冷漠?还是曾在狼群生活,变得不那么人性?但他确实不难过,只是当她握住他的手,他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抚慰。

    少年慢慢地把手回握,仿佛无声的回应。

    “那之后,我过了段一个人的生活。”

    他说:“不是很容易。别庄有人看着,不让我们出去,我每次弄药都是偷溜出去。好在附近山林植物很多,倒也不至于饿死。虽然有点辛苦,但其实过得还挺自在。”

    比之前要自在,自在很多,几乎是他记忆里最自在的日子,除了孤独在心里疯长。

    然后有一天……

    “然后有一天,在林里遇到了大虫(老虎)。本以为肯定要死了。却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蝉衫麟带,一把泥金折扇,风流华贵;一个气质文弱,面色苍白,平凡却冷静。

    “瞧瞧这是什么?一个小泥孩?”

    贵公子的声线带着些慵懒和兴味,蹲下身来直视这哪怕生死关头、也狼一样凶恶地盯着对手的孩子:“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迟星文。”

    “迟星文……迟星文?”

    贵公子突然念叨起来,看看青年,看看小泥孩:“迟星文……展飞光……持星文,斩飞光?妙啊……我知道要教你们什么了!”

    他好似个找到好玩东西的孩子,双眼都亮起来。二话不说向迟星文伸出手:

    “喂,小孩。”

    他说:“要不要跟我走?”

    那之后,是新的故事。

    “……再之后,就遇到了你。”

    用短暂话语,为这个故事画上句号。迟星文说:“那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之后,直到现在,就是陆昭昭已知晓的故事了。

    “……原来如此。”

    陆昭昭只是轻声说:“怪不得你从前说,阿玉救过你。”

    “我和师兄,都算是被他救下的。”

    迟星文说:“师尊不是常人认为很靠谱的那种人,但对于我和师兄来说,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

    他说:“他其实对我们很好。”

    不靠谱,不着调……有的。但拜师玉怜香之后,迟星文才感知到人类的正常情感。才知道原来他可以得到的不止他人的厌恶,才知道人与人之间也可以有温暖的羁绊存在着。

    而在那之前,他的人生是灰暗的,沉甸甸的,看不见鲜艳的颜色。

    “我曾经……”

    他说:“我曾经,很讨厌【爱】。”

    爱是什么呢?被狼抚养大的他并不明白。而他所看到的的“爱”都那么的扭曲。父亲“爱”他,所以打骂他;父亲“爱”母亲,所以囚禁她;到最后这份“爱”消磨殆尽,他就送他们去死。

    他也看到府中父亲的妻妾们。她们也“爱”父亲吗?可那一张张面孔仿若面具,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是谁,或者所有人,成为了他和母亲被送走的幕后推手。

    他不明白。

    “爱”——是“伤害”吗?

    “但是……”

    他轻轻握住少女的手,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许诺。

    “爱是什么,我现在依然不是很懂。很惭愧,对于人的情感、交际往来,我似乎总是没有那么擅长。”

    “但我发誓,绝不会像父亲那样,以【爱】的名义,做【伤害】的事。”

    “我如果【爱】一个人,绝不会强求她做什么,更不会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只能看到我一个。”

    他如果【爱】一个人。

    他希望她是自由的。她可以展翅高飞,也可以停下休憩。无论如何,他不会为她打造一座牢笼,但也许会建造一座树屋,她不必住在这里,但如果她想来看看,那他随时在。

    这是“爱”吗?他不知道。但如果是她,相同的事,他还可做千千万万遍。

    无论是想要一座树屋,还是别的什么。

    “……”

    陆昭昭抿了抿唇,心中禁不住温暖,面颊隐隐发烫。

    “值得吗?”她小声说:“你总是默默地做很多事,也许她都注意不到。”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迟星文说:“我只是想让她开心。”

    只要她开心,她可以开心地笑起来,他就没有别的渴求。他不懂【爱】,但他想,【爱】应该不是负担。

    她只要能这样笑着,他的【爱】就可以得到满足。

    “而且……”

    他说:“我想她已经看到了。”

    “……”

    悄悄地低下头,陆昭昭局促地抿着嘴唇,面颊和耳尖一点点升温。但怎么呢?她没有放开他的手,只垂眸看着,少年宽厚的手掌与她小巧的双手交握。

    “……看到了。”

    她小声说:“……看得……很清楚哦。”

    ——他爱她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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