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秘境的第四天，正如韩继所说，路开始变得难走了。

    准确地说：路变得更难走了。

    瑶池并非一个被人完全掌控的安全秘境。

    除了最接近山脚、也是最接近迷雾的区域外，只要向上走，便会遇到各种危险。这危险有栖息于此的异兽、难以分辨的上古灵植，还有“守卫者”。

    大部分危险都来自于古老的“瑶池守卫者”。

    巫岐称它们为“铜皮金骨”。陆昭昭觉得非常贴切。它们是一种机关怪物，样貌不一而足，有人型的，也有兽型的，更有说不上来的怪异造型。但无一例外，它们全身都覆盖着厚实的铜甲，金属的双目散发着灿金色的荧光。

    它们并非生物，既没有血肉，也没有灵智。关节处铠甲下，行动时隐约露出的转轴与连接件证实，它们只是机关术的产物。但上古时代的机关术显然十分牢靠，以至于秘境如此残破，这些造物至今仍能流畅运转，履行自己的职责——

    守卫瑶池，哪怕主人已经不在。

    它们很难缠。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似乎是统一生产的造物，修为都在筑基大圆满，非常一致，却比寻常同阶异兽难对付多了。就连祝青燃都觉得有点棘手，陆昭昭估计，此次进来的很多修士，有可能一个照面就会被它们击倒。

    好在只要退回接近迷雾区的地方，它们就不会追逐，而且智能也不算高，想来修士们保命还是不难；且它们也不是完全不能对付。无论哪种铜皮金骨，只要破坏运转核心就能让他们停下行动。

    就像电脑有主板，《寻仙录》中的机关造物也有核心。核心分许多种，有多点式，也有中心集成式。

    铜皮金骨是后者。

    这意味着它只有一个运转核心，只要破坏核心连接，就能立即“断电”，只是这个过程也并不容易，连无往不利的蛋黄酥都吃了小亏。好在亲友团人多势众，击败它们绰绰有余，只是前进速度更慢了。

    而等第四天，随着越来越向上，铜皮金骨们出现的频率也越发的高，几乎是每走一会儿就至少能遇见一只，频繁的战斗令人疲惫，况且瑶池秘境本就很大，规格远超寻常山脉，还不乏走岔路的风险；以陆昭昭的身体情况，也没有办法走得太快。

    所以，路是真的很“难走”。

    “这样得走到猴年马月去，我看还是走正路吧。”

    休息时间，韩继喝了口水：“麻烦是麻烦点，总归速度更快了。”

    瑶池当然是有正路的。

    想也知道，无论是昆仑废墟，还是其他行宫，都是西王母住处。作为住宅区，它当然是有路的。陆昭昭几人此前已找到最近的路，不是主路，但依旧很宽敞，依稀能够令人想象当初西王母出行，车驾浩荡的盛景。

    而走在这些路上，仿佛也被施加了“咫尺天涯”的buff，行进速度会加快不少。可如今陆昭昭等人仍走在山路上，是因为只要踏上正路，原本只是偶尔遇到的铜皮金骨，立刻就会结队出现，而且修为直接高一个大境界，到金丹大圆满。

    他们只得暂时退却；好在它们也不会追到路外。可考虑到速度……韩继觉得还是应该冒险试一试。

    “嗯……也行。就是辛苦蛋黄酥多出力，然后再加上我的法器，也能打。”

    陆昭昭觉得有点愧疚，因为朋友们护送她尽心竭力，她却几乎没有办法出手。但她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摸了摸蛋黄酥的皮毛。小小假猫这会儿正在吃加餐，叼着小鱼干，委屈地拿头在她掌心蹭。

    蛋黄酥难过！

    它也应该难过。bug假猫，原本横行霸道，一手挂画蓝光打遍天下无敌手——偏偏在铜皮金骨面前吃了瘪。陆昭昭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蛋黄酥的蓝光攻击是有极限的，对付寻常血肉没有问题，偏偏铜皮金骨材质相当特殊。

    它们是古精金做成的。

    硬度相当高、抗打击能力相当好的灵材，亦经过特殊的加工处理。筑基大圆满的，它对付起来还算轻松；可金丹大圆满就没那么好打，更别提成群结队，猫猫吃瘪！

    搞得小猫咪非常难过，吃饭都骂骂咧咧，猫猫咕哝！

    讨厌！金属大个子！讨厌！

    陆昭昭好笑地抱住它搓一搓：“好啦，好啦，酥酥已经很厉害了，已经保护我很多次了噢！是铜皮金骨太难打了。”

    “死硬！”韩继也吐槽：“我讨厌打这种东西……不过古精金还不赖，回去可以融了做法器，唯一遗憾的是古金精魄居然抢不到手。”

    古金精魄就是铜皮金骨的运转核心，比古精金价值更高许多。可惜，有一种空中的鸟型铜皮金骨专司收集这些精魄，它们不怎么会攻击人类，但速度很快，防御极高，会把报废的铜皮金骨的精魄夺走。如果人将精魄收进储物袋，它们会盘旋着发出警报，持续不断吸引来大批大批的铜皮金骨……

    实在很麻烦。

    所以即使击败铜皮金骨，能收获的也只有大批大批的金属块。价值倒是也有啦，但难免让人觉得可惜。

    “古精金随便拿，但精魄不行，我觉得它们抢精魄是要回收，制造新的铜皮金骨？”

    陆昭昭歪着脑袋思考：“也就是说……或许机关身体有大量储备，只是精魄数量稀少……可时间过去这——么久，应该不止一批人来，到底能有多少储备呢？那就是……莫非，即使过了这么久，这里也能够持续生产新的铜皮金骨吗？！”

    “嗯……也不是不可能。”

    韩继摸摸下巴：“高深的机关术，留下阵法后，即使没有人也可以自行运转数千年，上古时代可能更厉害？说不定啊，在这里古精金根本不算什么，有类似土母的东西，能把普普通通的泥土石头随随便便就转化来用呢。”

    这是很可能的，毕竟修仙世界观……上古又是神话时代，有什么黑科技都不稀奇。陆昭昭又想到：“我听说这里的守卫是根据入侵者的修为来的，我们这批人最多金丹期，所以出现的铜皮金骨也最多是金丹期大圆满。但既然海若姐姐都觉得棘手，莫非这里，也能生产出渡劫期或大乘期的铜皮金骨吗？！”

    “嘶——”

    韩继倒吸一口冷气，为全球变暖做出了贡献：“要是连大乘期也能批量制造，那也太可怕了。”

    真是想想都恐怖：“上古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时代……”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时代，究竟是怎么失落的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韩继等人不知道，陆昭昭也没见“摸金校尉”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那个时代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时，巫谣却说话了：

    “神明，离开了。”

    “哎？”

    “我不知，具体。”小女孩抱紧了怀中的娃娃：“但家族、记载，大灾变，神明，都走了。”

    “走”这个字让人有点容易误会，但“离开”的意思还是比较容易理解。大灾变……陆昭昭想起来那个考古玩家内部交流的网站，隐约记起是有这样一种假说：由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变，此方世界损失惨重的同时，不再适宜神魔居住，于是他们离开了，也结束了上一个纪元；也正是因为此次大灾变，修仙界灵气逐渐流失，修炼不如上古容易，修士不如上古强大，甚至如今凡人界和修仙界都是切割开的——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灵气，大能们设立了结界，这是这个时代遥远过去发生的事情。

    “大灾变”假说应该是公认最可能的假设之一，且有一些证明：不少上古时代残留的秘境都给人一种被匆匆遗弃的感觉；但没有足够的实证，且有不少矛盾之处；还有其他几个假说也都有自己的论据……嗯，陆昭昭不考古，只看过几眼，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事实。

    祝芝芝歪着头：“上古时代的……天魔之战？”

    陆昭昭思考着：“也说不定呢。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恐怕很难追溯原貌了。”

    他们休息了片刻，就继续上路。期间陆昭昭经常看草丛——鉴于之前的经历，她老觉得那里时不时就能跳出一个新亲友。不过自从遇到韩继之后，就再没有其他人来会合了。

    想来是离得远。陆昭昭有些担心，跟他们发信息，说如果太危险就不要来了，他们这支小队已经足够登顶，保证安全为上。

    ……也不知他们会不会听话。

    今晚依然驻扎在林中。

    铜皮金骨夜里也会出现，所以阵法布置得更严密了。今晚祝芝芝守夜，蛋黄酥辅助，假猫其实不需要睡觉，而祝芝芝虽然迷糊，但有兰形在，陆昭昭勉强放心。

    夜渐渐深了。

    营地中的人渐入睡梦，偶有的铜皮金骨隔着老远就被蛋黄酥解决——它很不希望它们打扰厨子休息。祝芝芝就变得很无聊，守夜本就是很无聊的，她也没法完全入定，否则遇到紧急情况可能反应不过来。

    所以她小声说：“哥哥，你给我讲故事吧。”

    兰形：“……”

    他一个早就没法翻故事书、跟别人交流的魂儿，肚子里能有多少故事？祝芝芝还小的时候，他倒是能讲几个故事哄她；可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祝芝芝早就不爱听了。

    他沉默片刻：“……铃铛的故事？”

    “啊？那都听过好多次了……哥哥没有新的故事吗？”

    “……没有。”

    “昭昭就有。”

    兰形又是一阵沉默，忽然棒读起来：

    “从前有只灵芝妖。她生活在深山里，无忧无虑，这里没有危险，只有阳光、雨露、漂亮的花，还有一棵能跟她说话的老树。”

    祝芝芝认真听起来，小模样特别可爱。兰形就继续讲：“她过得非常快乐，和老树相依为命，他们关系很好。可是山里太寂寞了，灵芝妖开始觉得非常孤独，老树反反复复只会说那些话，她虽然非常爱他，可也觉得很寂寞。”

    “山里只有他们两个吗？”

    “嗯。整座山里，只有他们两个小妖怪。小兔子是不会说话的，小狐狸也不会。他们都很可爱，可他们和灵芝、老树，都不是同路人。”

    “这样啊……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有一天夜里，灵芝看到夜空中闪过璀璨明亮的光芒，漂亮得像是彩虹，把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老树觉得很危险，灵芝却觉得那是个宝贝，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过去，看到了一颗星星。”

    “星星？”

    “嗯。那是一颗彩色的、非常漂亮的星星，是星星仙女。星星仙女告诉小灵芝，她在到处旅行。她给她讲她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还有她的朋友们，她们一见如故，一下就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兰形继续棒读：“星星仙女落在另一边，老树却无法移动。于是灵芝每天回家，都会高兴地跟老树说：星星仙女，星星仙女，星星仙女——”

    他像个复读机，念了二十来遍，很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可惜他的妹妹是个呆呆，愣是没听出这个即兴故事的本质是吐槽，只是追问：

    “然后呢？”

    “然后……”

    兰形一时卡壳。想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然后……星星仙女要走了，她还要继续她的旅途。她问小灵芝，要不要一起走，小灵芝很想去，就回家问大树，要不要跟她们一起走。”

    “他们三个一起去旅行了吗？”

    “……没有。老树不像小灵芝长出了双脚，他只是一颗会说话的老树。他没有办法行走，也不想离开家乡，他很舍不得小灵芝，但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美丽，她应该去看看。”

    祝芝芝能够听到，哥哥的声音从平板逐渐变得生动，但那其中包含的情感太复杂了，她不能够完全理解，只是听到他说：

    “所以她们就去旅行了，但是答应会给老树寄来书信。她们离开的那一天，老树看到，夜空中闪过璀璨明亮的光芒，漂亮得像是彩虹，把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他心中感到遗憾，感到不舍，可那光芒真漂亮啊，他知道，那会像她们的未来一样漂亮，她们会幸福的，他从心底里确信着这一点，从未怀疑过。”

    “嗯……那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星星仙女和小灵芝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老树偶尔会收到她们的信。他们都幸福地过完了一生。没有然后了。”

    “哦……”

    沉默了一会儿，祝芝芝说：“好像也不是那么幸福。”

    “嗯？”

    “小灵芝失去了老树，她再也不能随时和老树说话了；老树也失去了小灵芝，山里没有其他人，他肯定很孤独。”

    祝芝芝说：“这个故事不好。哥哥你不会讲故事，我跟你说。”

    “……你说？”

    于是兰形听到了她的故事。

    “从前有只灵芝妖。她生活在深山里，无忧无虑，这里没有危险，只有阳光、雨露、漂亮的花，还有一棵能跟她说话的老树。”

    “小灵芝非常的喜欢老树，她那么小，他那么大，但他们却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家人。小灵芝长了脚之后，就喜欢爬上树晒太阳，他们一起晒太阳，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有一天，在晚上，他们一起晒月亮。突然，天空中出现了一道闪光，璀璨又明亮，漂亮得好像彩虹，把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他们都很好奇，小灵芝就跑去看，见到了一颗彩色的、美丽的星星。”

    “【你好。】星星说：【我是星星仙女，正在全世界旅行。你们这里真是个漂亮的地方，你也是个漂亮的小灵芝，我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吗？】”

    “于是星星仙女住了下来。她是会飞的星星，小灵芝把她带回家里。她知道很多很多事，也很漂亮很漂亮，小灵芝很喜欢她，老树也很喜欢她，他们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然后有一天，星星仙女要走了，她要继续她的旅行。可她很舍不得小灵芝和老树，就想带他们一起走。可是老树没有脚，怎么走呢？星星仙女就说：【没关系，我是仙女，我有办法。】”

    “她把身上的羽衣摘下来……那真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羽衣呀！它披在她身上的时候小小的，一拿下来却变得很大了，她把羽衣披在自己、老树和小灵芝身上，然后他们就都飞起来啦！飞得很高、很高，能够看到很大很大的森林、湖泊，能够碰到其他的星星。”

    “【哇，你们一起旅行吗？】其他星星说。星星仙女笑着说：【是的！我们正在一起旅行！我们是好朋友，永远都不分开！】”

    “然后，他们就一起去旅行。他们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见过好多好多东西。他们也会在一些地方停留，然后老树把自己扎根在土壤里，小灵芝爬上树梢，就像过去一样；然后星星仙女也会坐在树梢，他们一起晒月亮，每天每天都很快乐，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

    “哥哥。”她很有点骄傲地：“这才是个好故事！”

    “……”

    没有人会知道在那个瞬间，兰形究竟是怎么想的。祝芝芝也很难体会，她只是感觉，他沉默了好久，才轻轻地说：

    “……真是个好故事。”

    但很快，他又说：“有人醒了。”

    他不再开口。而祝芝芝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轻手轻脚从帐篷钻出来，和她四目相对。

    “……小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