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定在九月八号，这天是纪连芙的生日。
一早来到集合地，纪连芙和摄像师孙帆都很忐忑。
孙帆：“章先生脾气是不是有点怪啊，怎么会约我们来这里。”
纪连芙正在弄录音笔，闻言瞥了一眼他所指的方向。
蓉城水族馆，陈旧的三角建筑楼，围起来一座园区。
孙帆挠了挠脸：“这座水族馆很旧了，十多年前的吧，最近百川湖附近不是开了新的么，那个更大更好看啊，不理解。”
纪连芙：“艺术家总是很难理解。”
“你说谁难理解？”
二人扭头。
路边，章云野简单穿着件宽松的休闲服，插兜，懒散地站不远不近的地方，在阳光下，白得反光。
纪连芙率先捕捉到发色，乌黑蓬松的头发。
他把头发染回来了，纪连芙心想。
铺面而来的熟悉感，压缩岁月，她恍惚间，以为是十六岁的少年，一如寻常那般等她放学。
于人群中找到她的瞬间，会招手露出大大的笑容，朝她飞奔过来。
章云野慢悠悠走过她身侧，发现她愣神，刺她：“你知道吗？你现在才叫难以理解。”
纪连芙回神。
孙帆尴尬的时候，章云野拿出三张票递给检票员，率先进去了，只留给她们一个冷酷的背影。
孙帆看着纪连芙手中同样攥着的三张票，咽了咽唾沫：“连芙，我怎么觉得，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纪连芙沉默走到一旁售票处，拦住其中一家三口，微笑着把票递给了妈妈，在一家子感谢的眼神中，也走进了水族馆，只留给孙帆一个冷酷的背影。
孙帆：……
或许因为新的水族馆开业，这座旧水族馆人流稀疏，除了他们三人，也就在入馆口有零星游客。
走入海洋分区后，只剩他们几人，倒是无形之中，为摄影增加便利。
孙帆进馆后打开摄像头，不再说话。
没有他做润滑油，纪连芙有点无措，准备了一堆访问的问题，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好。
四周安静，波光粼粼的蓝色静谧又绚丽。
纪连芙找话题：“章先生的新发型很好看。”
很久都没得到答复。
章云野隔着玻璃，抱臂注视蓝色小鱼游动的方向，成千上万的鱼儿在暗黑中飘逸,空灵梦幻,他晶亮的瞳孔在蓝波亮鳞片交映中焕彩，认真而专注。
自己问话像是在打扰。
纪连芙不再说话，跟着章云野慢慢看过了热带鱼区、水母区、鲨鱼区。
章云野在前面走，纪连芙跟在后面，看着他高挺的背影，光影下的侧脸。
心中涌上一丝说不定道不明的酸楚。
到特产商品区的时候，纪连芙等在外面，目光跟着他挑特产的步伐。
挂钩上，蓝紫色贝雷帽只剩最后两个，章云野伸手把它们全勾到食指上，走向结账台的时候，余光瞥见旁边货架的小蓝鱼钥匙扣，顺手拿了一个，准备一并结账。
刚把货品全放到台上，尖厉的孩子哭声爆发，惹得整个展区的人纷纷往那边看。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指着结账台上的帽子，嚎啕大哭。
“没，没有……哇，妈妈，是小水母, 水母跑了。”
牵着女孩的女人不知所措，连连对游客点头致歉，又哄着女孩：“那不是水母, 帽子,而且不是飞走了，是那个哥哥买走了，因为哥哥来得早，那就应该要给哥哥，你说对不对？”
“呜……你骗人, 那就是水母, 可以一直呆在我头上的, 而且你说,你说过，我数学考100分，就会给我买的，妈妈，你说话不算话，骗小孩！”
女人噎住了：“给你买那个鲨鱼毛绒玩具好不好？一样的。”
“不一样！我就要水母，水母可爱，鲨鱼好恐怖。”
“但是没有了,下次吧。”
女孩哭得更厉害：“骗子, 你上次就说过,下次一定。”
大概是女人确实承诺过女孩，却遇到这样的情况，女孩哇哇大哭，女人批评也不是，哄也不是。
随着女孩哭声越来越大，女人越发无措，引得其他厅的人零零散散涌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场景难以控制。
“别哭了，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章云野走过去半蹲下来，和女孩平视。
不等小女孩同意，他又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女孩抽泣着，纳闷这个帅气哥哥想干什么，还是乖乖擦泪看他的手。
章云野笑着露出虎牙，手心里放着小蓝鱼吊坠：“一会儿我握住拳头，只要往这儿吹一口气，它就会消失，你信不信？”
女孩摇头。
章云野握拳，吹了一口气，再张开手的时候，空无一物。
女孩惊得忘了哭泣，仔细翻看他手掌手心后：“哪儿去了？”
章云野笑：“摸摸你的头？”
女孩向头上摸去，摸到了毛茸茸的东西，她拿下来一看，竟是心心念念的蓝色贝雷帽，立即高兴大叫：“水母！”
章云野温柔道：“数学考一百真的很厉害呀，水母会忍不住游回你身边的。哥哥当时只能考四五十。你要加油。”
女孩眼睛亮晶晶：“谢谢哥哥！”
女孩妈妈向章云野投去感恩的目光，要给章云野塞钱。
他客气地拒绝，笑着解释：“承诺过的，一定要给，不可以骗小朋友啊。”
回来的时候，他方才的温柔还没散尽，但不出一会儿，某种难以名状的忧愁又把他笼罩起来。
从重逢那天起，章云野身上总是萦绕似有若无的忧郁，面向她的时候，这份忧愁通通转化成攻击，面向其他人的时候，他又好像把所有负面的部分通通隐藏起来。
他不会笑了。
纪连芙心被刺了一下，加快步伐跟上。
一路行至最后的深海展区，整面通顶完整的玻璃长廊，深海景观池瑰丽壮观。
两个人靠在另一侧墙上，盯着对面深蓝水里，或稀奇古怪，或五彩斑斓的海洋生物。
纪连芙惦记着访问：“您的画作色彩鲜亮，这与什么有关呢？”
章云野垂眸看地面：“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在第一个展厅，最开始看到的鱼是什么颜色？”
“啊？”纪连芙歪头想了想，“蓝紫色的鳞片, 尾巴像芭蕾舞者的裙摆，我当时看了简介，好像叫半月斗鱼，名字也挺梦幻, 两只聚在一起时候，抵死纠缠, 鱼尾展开如飘逸的海底极光, 该说是瑰丽还是……怎么了，你笑什么？”
目之所向。
男人勾出浅淡的笑容：“好看吗？”
纪连芙摸不着头脑：“鱼吗？好看。”
“呼, 这样就好。”章云野话音一转,“我色彩使用大胆，不是天然养成的，一开始也是不同摸索……”
他滔滔不绝说起来，配合她无比顺利地完成了访谈。
这次访问，纪连芙依旧有不敢触碰的地方，把访谈重点放在他求学之路、未来的画展和他对画展的思路来源。
对他的家庭，他的私人问题都没有触及。
像拉家常一般，清新自然的访问。
采访任务结束，拍出来满满素材，孙帆高兴地给纪连芙使眼色，随后急着剪素材，打招呼离开。
偌大的展区，只剩下他们两个，没有访问，二人许久无言。
愧疚也好，挣扎也罢，纪连芙决定了，不能再打扰他，访谈结束了，她要跟章云野道歉。
然后再也不见他。
摸了摸兜里的翡翠吊坠, 正琢磨道歉的时机。
章云野指着前面一排玻璃房屋道：“前面有个照海洋背景照片的地方，要去看看吗？”
想着拍张照，也好准备下道歉词。纪连芙点点头，又疑惑：“你对这里很熟？”
“托某人的福，来过很多次。”章云野睨她，“偏她自己不记得。”
纪连芙被即将说出口的分别折磨，没听到他的回答。
每向照相区走一步，就好像在跟章云野说再见。
拍张合照吧，然后这就是最后的念想。
直至最后一步。
心在滴血，站在玻璃门前，纪连芙鼓起勇气走了进去，里面空间逼仄，只有一面大屏幕，上面有各种可选的海洋背景，机器下一个卡槽，可以当场出照片。
麻木着, 她先实验式地拍了一张，卡槽却不出照片：“哎？”
章云野闻声推门而入：“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设计师的鬼才作品，如此逼仄的空间，门竟然是向内的，不开还好，章云野一推，她被力道弄倒在地。
闭眼等待撞伤的几秒内，道歉的勇气突然涌上心头。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她的腰侧，巨大的力道带着她翻转，纪连芙嗑在了柔软的身体上。
不痛？
“嘶！”章云野倒抽气。
纪连芙猛睁眼，发现她被章云野护在了胸口。
大掌贴在她腰间和背上，热度透过薄薄的夏衣直抵皮肤。
一把火烧光了所有，心里密密麻麻温热。
章云野痛地微微皱眉，刚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眼，直直撞上纪连芙的视线，愣了。
俊脸露出的傻样，让她忍不住又贴近几分，感到了他腹间肌肉轮廓，肋骨间一呼一吸的节奏，两颗心脏“砰砰”直跳，激烈地如同战鼓。
他的眼神不再冷，没有嘲弄，像是过往所有隔阂不存在一般，又变得炙热滚烫，黑宝石一般将她整个身影收入眼底，又像是恨，又像是爱，都带着烧死人的烈性。
纪连芙感到他手臂收得更紧，像要把她勒入身体。
另一只手从下而上，划过一节一节的脊骨，在每个骨凸处缠/绵打弯儿。
肩膀，细长的脖颈，白嫩的脸颊……最后停在英气傲然的眉眼，不断摩挲。
狭小空间里。
没有摄像头，没有孙帆，没有采访……什么都没有。
只有目光相接，和交/融的呼吸。
她整个人蜷缩在章云野怀里，像天地混沌未开时，被包裹在中间的汪洋一样安全。
如果章云野不快乐，纪连芙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五年，通通没有意义。
诀别的话卡在喉咙, 纪连芙流下两行泪水，坦诚布公：“原原，想你，我想你，每天都在想你，没法停止想你。”
章云野贴她腰的手一颤。
紧接着，他搂着她撑起上身，好看的唇顺势靠近她的耳朵。
叹息式的热意扑到耳道内。
“蓉蓉，生日快乐。”
极轻，极重。
心脏疯了般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