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

    不管走去哪里,噩梦像鬼影缠绕着他。

    格斯里美术学院的课业完成后,在种种因素作用下,章云野回国。

    重回故土,他的情况也没有好转。

    不吃安眠药很难入睡。

    加之,人生头一次在国内办独立画展,有很多要他亲自盯着,压力成倍增加。

    许多细节要敲定,忙完工作,动辄凌晨两三点。

    睡眠已经成了奢侈品。

    搬到纪连芙家对面后,各个相关程序陆续步入正轨。

    章云野闲暇时间富裕了一点。

    总能想起些往事。

    晚上做梦梦到高中那次事故。

    从医院醒来,睁眼见手上打着十几只固定钢钉,银亮的钉子密集从他手掌穿过。

    能清楚看见钉子边缘皮肤的外翻,肌肉的痉挛。

    手被扎成刺猬。

    应该很疼的。

    但强烈麻药劲没结束,毫无知觉。

    用尽力气也没把手移动分毫。

    章云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

    比疼更让他心慌。

    内脏搅成一团,他在床上惊坐起来,出了浑身冷汗,过了很久才完全清醒。

    时钟指向七点,已入秋,窗外天似亮非亮。

    脚边的白猫被他的动作弄醒,见他起床,欢快地往身上爬,粘人地很。

    一号和二号的窝被搭在其他房间。

    一号懒得动,自然安稳地呆着。

    偏这只白猫,每天半夜都偷偷跑来他房间。

    章云野挠了挠她下巴,猫咪被摸得舒服,很蜷成一团,又睡了。

    章云野下楼榨果汁当早餐,去柜台拿杯子,眼神自然地扫过去。

    眼前的手修长有力,光洁无暇。

    梦中扎满钉子的情景,无限狂跳出来,和眼前拼接。

    心被细密扎破几个洞,呼呼往外漏风。

    这时,绿油油的玩具蛇蹦了出来。

    纪连芙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怎么样!”

    眼睛亮晶晶的。

    莫名想跟她反着来,想看她更精彩,更生动的表情。

    章云野:“马马虎虎,不痛不痒,比起我以前,差远了。”

    纪连芙燃起熊熊斗志,放狠话后也不多待,风风火火上班。

    来的突然,走得也突然。

    客厅只剩下章云野,和遗留在料理台上的玩具蛇。

    整个上午,看见呆头呆脑的蛇,就联想起纪连芙斗智满满的脸,章云野时不时笑出声。

    获得一号和二号眼睛里清澈的困惑。

    心里那点低沉,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纪连芙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挺有意思。

    有几次,章云野甚至在背后观摩了她设陷阱的全过程。

    蹩脚的手法,一看就知道没经验,而且做贼心虚,连他这么大个人都没发现。

    “啊啊,那样劲儿不够大,想要可乐有气,里面放点曼妥思就好。”他心想。

    纪连芙晃好可乐后,鬼鬼祟祟藏到料理台后面。

    章云野无奈。

    只得假装毫不知情从楼梯走下来,假装一无所知地走到餐桌边,假装不经意地拧开可乐盖子。

    又在喷洒出来的可乐中,做出防不胜防的惊恐状。

    见到章云野惨兮兮的受惊样。

    纪连芙自信满满从料理台后晃出来,挑衅道:“如何?手法厉害吧。”

    是啊。

    真厉害。

    但凡换个人,都没法捉弄成功的手法。

    然而,能让人主动挨淋,何尝不是一种更高级的本事。

    章云野抹了把脸上的可乐沫,暗叹自己的堕落,见到她的脸,又止不住心软的一塌糊涂。

    嘴上反而硬气:“也就淋了一点点可乐,心跳半点都没乱,再接再厉吧。”

    纪连芙被他激得更起劲,日子过得很快。

    托她的福,章云野白天黑夜防她指不定什么地方的恶作剧,消耗不少精神力。

    到晚上,会泛上来困意,偶尔,竟也能不吃安眠药睡着。

    搬到纪连芙家对面一个月后,江为发消息来,说画展出了问题。

    原定的宣传册印刷厂,印出来的效果色和图纸差别太大。得及时更换,偏又没有合适的。

    江为的意思,要么就按原计划来,颜色深一点,浅一点,忍忍就过去了。

    章云野不是完美主义者。

    恰恰相反, 他觉得缺憾才是生活常态, 未尝没有美感。

    然而册子颜色差得太离谱。

    章云野果断否决,连着几日跑东跑西,终于把事情处理好了。

    回到青花溪,已经是半夜了。

    平日里擅长熬夜的一号,都已经睡着了。

    家里很安静。

    连续的奔波把他累的够呛。

    章云野半步路都不想多走,直挺挺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静悄悄的夜晚,始终滴滴哒哒响,白日里针对画展的问题。

    让他蓦地想起他一个月前,回京华,和父母的争执。

    彼时,周思语在纪连芙的栏目上知道他回国的消息,连环夺命call,把他召回京华。

    章云野回国是瞒着父母的。

    从格斯里美术学院毕业后,章云野已经在国外办过画展,初露锋芒,最明智的做法是,在圈子里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回国是下下策。

    桃源公馆里,见到阔别五年的父母。

    章云野说不高兴是假的。

    但周思语和章雄林凝重的表情,让他的高兴一点点被烦扰替换。

    周思语坐在蔷薇墙内的躺椅上,戴着墨镜打遮阳伞,晒太阳。

    她给章云野倒一盏蒙顶甘露:“原原,你的决定不太明智。”

    “我和你爸不会强迫你,只是提供建议,你要办画展的消息,我听说了。这件事可操作性不强。其一,你在国内名气不足,贸然办画展,主题偏偏选了‘爱情’,会被媒体说有炒作嫌疑,大众会质疑你的实力。其二,你的作画,在国内人脉不足,可以说完全是新人,办画展其实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会引起一堆人攻击你。”

    “不用我说,你应该懂,艺术虽然是无限的,但人干哪行都是俗人。”

    章云野没正面答:“你不担心我的画展没人来看?”

    周思语抿了口茶,躺在躺椅上从容:“不是在微博预热了吗?票不会没人买的。但是,不论是否你本人意愿,宣传方式偏偶像化,这是大忌。你是个画家,吸引太多少女目光,不是好事。这样的流量是有毒的泡沫,会反噬你的未来发展。”

    章云野顿了顿:“又不是我自己要宣传的。”

    周思语摇头:“你以为你的意愿有用?被架到那个位置上,不管是不是你的意愿,都得算到你头上。”

    章云野弹了弹杯身:“建议太晚,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不晚,我和你爸的意思,办完这次画展,你动身回格斯里,再发展发展。”

    章云野:“如果我偏不呢?”

    周思语缓缓抬头:“我保留我的观点,你已经成年了,人生你自己走,出了错你自己担,到时候不要来找我哭诉。”

    他和周思语僵持了几天,谁都不让谁,不欢而散。

    想起当时和母亲的不快,章云野密密麻麻地刺痛。

    他捂住自己的眼,眉目覆满阴郁颜色,任由心缓缓下沉。

    结果,纪连芙突然从沙发跳出来,压到他身侧。

    嬉笑着拉响礼花筒,亮片猝不及防蹦了他满身。

    是真的吓到他了。

    毕竟,时钟指向是凌晨。

    纪连芙又问:“心不心动?”

    明明是捉弄。

    刺痛逃之夭夭,晦暗的情绪从他心里缩没了影儿。

    四面八方缠着他喘不过气。

    纪连芙来得时机总是这样妙。

    每每拉他出泥沼。

    还是说。

    因为是她,所有时机都妙不可言。

    章云野分不清。

    *

    “章云野,要记住,我只爱你。”

    “所以,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纪连芙鼓足勇气的表白,章云野迟迟没反应。

    像是,被巨大的意外砸中,灵魂脱缰。

    纪连芙摸了摸他发懵的脸。

    心底没有不安了。

    她不着急等答复。

    夜色渐浓,路边渐渐多了散步的人。

    长椅不适合久呆,他们有很长的时间一起度过。

    纪连芙站起身,冲章云野伸出手,浑身很放松:“走吧,我们先回去。”

    章云野坐在长椅上,没听到她说的话,只是怔怔盯着她的胳膊,很久,才轻叹一声。

    “胳膊,很细呢。”

    “嗯?”

    “不知道拉不拉得动我。”

    “你开什么玩笑,是不是忘了我是巴柔紫带。”

    纪连芙莫名感到被人小看了,直接牵住他的手,往自己这侧一收,毫不费力把他拉起身,  拽到自己的身边。

    特地晃了晃手,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在他略有所思的神色中,纪连芙笑盈盈:“原原,我们回家吧。”

    说着,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引着向前走去。

    女孩的手柔美,说是握他,其实更像是撒娇,与手相连的手臂纤细,在街道霓虹灯下,微微用力形成美丽的线条。

    “看起来,很有力气。”

    章云野目不转睛盯着,自言自语。

    纪连芙在前,他在后。

    手与手相连,浑然一体的牢固。

    Hans的话在耳边响起。

    ——“而且,人比蝴蝶要幸运,蝴蝶只能靠自己,但人可以遇到很多人,说不定其中的谁,就能拉你一把。”

    原来是这样啊。

    教授,你说的,果然没错。

    章云野快步上前,和纪连芙肩并肩,反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

    情绪顺着手的热度传来。

    纪连芙抬眼,与章云野视线相撞。

    里面是溢出来的温柔。

    她呆了。

    “你……”

    “蓉蓉,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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