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芬被打得蜷缩在地上。
被她丈夫——王钦。
监控录像里是这么显示的。
纪连芙曾经经历的，有人正在经历。
她报警后的十三分钟，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王钦，纪记者，谈谈。”
她与侯青环，都深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这王钦的能量比预想的大。
酒店。
王钦从包里掏出个小摄像头：“原物奉还。”
摄像头下压着信封。
纪连芙：“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都在这里面。”王钦敲了敲信封。
纪连芙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500。
“我可以给这个数。”王钦神色诚恳，“求一个和平。”
纪连芙盯他的眼睛：“你打自己妻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纪记者真有职业素养，这种时候都不忘本职工作，不会还带着摄像头或者录音笔之类的吧。”
“如果我说没有，您信不信。”
王钦露出怀疑的神色，随即一笑，拿出笔又在500下面添了200：“纪记者这么说，我可信以为真了，也请您信一信我的诚心吧。”
“我相信王总确实富有，我之前刻板地认为，生活不如意的人，才会用家暴发泄不满。但没想到您这样的成功人士也会家暴。”
王钦压声：“纪记者一直提，是不想和睦解决这件事了？敬酒不吃，以后的罚酒可就由不得你了，我听说你父亲坐牢了，但和妈妈关系很好，恰好，我在闽安镇也有认识的人，和你谈不拢，不介意和你妈妈谈谈。”
纪连芙脸色一变。
王钦善言劝慰：“纪记者还是个新人记者，何必搭上自己的前程。”
长久的对峙中，纪连芙忽然勾唇：“哈，王总，这是威胁吗？”
“劝告。”
纪连芙拎包就走：“那么我也给一句劝告，王总，您聪明，不妨猜猜，这份视频我拷贝了多少份？”
王钦应激站直了，狠辣目送她离开。
出了酒店门，见他没跟出来，纪连芙松了口气。
她面上冷静，心里已经爆炸了。
拐着弯大骂王钦五万句，顺便狠踩黄安仁几脚。
如果不是记者这层身份拦住她，王钦准会被她痛打。
社会的秩序如果无法公正对待每一个人，就会触发私刑的冲动。
纪连芙的专题，需要更多材料。侯青环积极揽下了这个活儿，她去说服张丽芬出境。
期间，纪连芙给郝磊和赵崇打电话，申请把下一期关于“防沙固林”的专题，换成“家暴”。
事情还没谈妥。
防沙固林项目的郑处长来找她。
纪连芙有预感来者不善。
郑处长果然开口：“纪记者，王钦的事，能不能当没看见？”
不难想象其中利害，政府牵头，王钦出资这么大的项目。一旦爆出家暴这样的负面消息，经过互联网的浪潮更迭，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纪连芙问：“郑处长，坦白地讲，您事先知道王钦家暴吗？”
“不知道。”言语中的恳切不像假的。
纪连芙又问：“那么您现在知道了，张丽芬的事您想怎么解决？”
郑处长早已预备好方案：“我会帮她找律师打离婚官司，王钦你不用管担心，只要你这边松口，他一定离，离婚后张丽芬会收到一大笔赔偿金，足够她安度余生……你，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实在太好笑了，我失态了。”纪连芙抹掉笑出的泪花，脸色骤变，“无视受害人歇斯底里的救助，无异于帮凶。郑处长，你是好大的帮凶啊。”
郑处长愣了一下。
纪连芙一锤定音：“我告诉你，王钦家暴的新闻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可能更改。”
她与张丽芬歇斯底里的崩溃在血肉里交融，与她的沉默在夜晚共振，怎么可能不为她开口。
或许是纪连芙的坚定镇住了郑处长，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请回吧，郑处。”逐客。
“你见过一期项目林凌晨两点巡逻的护林员吧，也询问过本地的司机吧，见没见过之前的戈壁荒凉的照片，看没看过沙尘暴的可怕，那你应该知道！这个项目是多少人的心血！这座城市多需要这片防护林，根本不是他王钦一个人的事！”
郑处长越说越哭，最后扑通给她跪下。
把纪连芙吓了一跳：“郑处长您别这样，您先起来。”
“我不起，你先听我说！”郑处长哽咽喊，“这个地方穷啊，纪记者，没防护林的时候，隔三差五沙尘暴，老百姓的田没几天好的，他们怎么活，您没见过吧，早上起来做饭，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都是浑的，他们只能拿盆和桶接着，放着等沙沉底，用上面那层。老百姓没钱，政府也穷，规划好了，没钱做啊，最开始找外地的企业家，根本没几个人肯出钱，都知道这是砸钱没好处的活儿，就是找本地企业家，也没几个富到这个份儿上的，最后还是王钦站了出来，大家一起熬到现在……互联网难预料啊，纪记者，您能保证王钦的新闻发出去，不影响项目吗？轻则撤资，重则项目搁置，更甚者还会被有心人利用中伤。”
说到最后，郑处长已是大哭：“到时候，田城该怎么办！田城的人怎么办！还有几个十年能熬！”
纪连芙惊颤，站在原地，手掐麻了。
“或许有别的办法。”
“没有办法！”
纪连芙又是一震，她目之所及是张丽芬，视线望不到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人。新闻人注定不能只注目一个人。
纪连芙：“郑处长你先回去吧，我想想。”
傍晚，纪连芙陷入长久的迷思，侯青环发来她采访张丽芬的视频。
镜头里，张丽芬憔悴的脸上呆滞。
侯青环：“他第一次打你是什么时候？”
“七年前，他刚当上副总，说要买城东的房子，我说城东不好，他就打我。”
“是觉得你忤逆他了吗？”
“我不知道。但后来他打我，有些是找不到缘由的。”
“没想过反抗或者离婚吗？”
“想过，但周围人说，你丈夫那么有钱，人又儒雅，还幽默。你离了能找到更好的吗？”
“想过未来吗？”
“没想过，不敢想，觉得就是一天天熬。”
定格在女人茫然的脸上。
人心恶意的迸发，从来不分权贵平民。
郑处长说，有人想找她谈谈，纪连芙没想到，来的是许润川。
上次见他，还在麦琳的别墅，听说他最近历练，被分到西部，竟然就是田城。
酒店见面。
许润川端正俊逸的脸微有疲惫，却目光如炬，不知道连轴转了几个通宵。
他等纪连芙坐下来后，才“啪嗒”合上手中文件夹：“这段时间还好吗？”
“有话直说。”
许润川：“u盘里的材料，你看了吗？”
“你和郑处长什么关系？”
“二十多了，性子别这么急。”许润川给她倒了杯水，“没什么关系，认识，郑处长让我帮他出出主意，顺便来看看你。”
纪连芙准确抓重点：“你有办法？”
“你肯定是想既要报道王钦家暴，又想保住项目，对不对？”
眼见纪连芙露出期待的眼神，许润川果断道：“这是不可能的。项目牵扯的人太多，最好的办法是，保项目，然后，私下更换出资商，把王钦一步步换掉，等他对项目的影响微不足道的时候，再把他家暴的新闻报道出来，张丽芬该离婚离婚，该要赔款要赔款，对项目也好，对你的安全也好。”
“你的意思是，等？”
“对。”
“等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纪连芙沉思了很久，久到许润川以为她被说动了。
结果她摇摇头。
许润川皱眉：“这是最好办法。”
纪连芙深思熟虑后，并不认同。
许润川的方案乍一听很完美，但拖半天有半天的变故，等，可如果这个项目一直换不了出资方呢？如果郑处长在半年内心意变了呢？如果这半年内，张丽芬忍受不了死了呢？时间永不可倒流。
更何况，不掌握现在，何以求取未来。
想通后，纪连芙坚决摇头：“不行，今天。”
许润川想了想，“三个月。”
“今天。”
“一个月。”
“今天。”
许润川咬牙，给出最快的时间：“十五天。”
纪连芙直视他双目，无所畏惧：“就在今天。”
言语之坚定冲击巨大。
许润川面无表情：“那你的办法是……”
“我还没想到，但一定有办法。”
许润川气笑了：“你真是从小到大，一以贯之。”
谈不拢，纪连芙起身就要走：“师兄，你也彼此彼此。”
许润川慢条斯理：“你总这样，天真到愚蠢，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哦对，章云野和你一样，他已经亲身证明了，不是吗？”
“啪”许润川脸挨了一掌。
“你竟然敢说这个。”纪连芙目眦欲裂，“你他妈竟然敢。”
脸火辣辣痛，许润川逐渐冷静：“抱歉，我失态了。”
章云野的天真，他的亲身证明，是一群人的伤，经年累月也没好，碰到就痛。
纪连芙扭脸。
许润川不想闹这么僵：“天晚了，你要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
许润川披衣服的手一顿，视野里，纪连芙已经急匆匆跑远了。
半句话不肯对他多说。
许润川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夜晚，田城街道两侧亮着昏黄的路灯，纪连芙一路缓缓走，风大，她拢了拢外套，昏沉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一点。
社会由人构成，人的决定左右社会的走向。
王钦的决定、郑处长的决定，许润川的决定，看似不同，但都通往一样的路。
利己而损他，利多数而损少数。这真的对吗？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纪连芙边想边走，因风清醒的大脑又变得昏沉。
张丽芬的脸、黄安仁的脸，妈妈的脸交错出现在眼前。
最后变成她自己，十三岁的纪连芙是怎样想的。
“蓉蓉！”
远方传来清朗的喊声。
所有脸都消失了，映入一袭挺拔的身姿。
章云野站在她住的酒店门口，在昏黄的路灯下，兴奋蹦起来朝她招手。
下一秒。
纪连芙扑过去，正正吻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