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2

    “如果那些事让你很难过,我很抱歉。”黑发男子拦过她的肩膀,即便在尽力克制之下达芙涅仍能看到那双蓝眸中的水色,先前难以名状的悲戚越发浓烈,“你无需感到愧疚,因你从不欠他什么;也无需在鲍德温与我中做选择。因为......尽管说来很难让人相信,我和他本是同一人。”

    以粗布纱帐围成的隔间拦不住任何声音,他们却依然能感觉如潮的死寂从四面八方围拢,隔绝了截肢手术中锯断关节处软骨的闷响和伤者的惨叫声。不论是多年以前还是如今,死亡与鲜血都如影随形。这并非适合相爱的时代。

    望着高迦米拉眼中快要溢出的不解与震惊,他垂眸深吸一口气使嗓音平静些许,“你想要证据,可以。你是否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我们谈论起德累斯顿,你的家乡。我说我不想,却没能说下去。可不久前我又给了你答案。”

    眉骨处刚刚缝合完毕的伤口一片滚烫,皮肉仿佛还在自发性抽搐。一滴泪从他脸颊上滑落,消失在衣襟里。由于在眼眶停留了太久已经冰冷。名为伊西多尔的希腊人继续说下去,“我不想死在耶路撒冷。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是你.....是你点燃了这种渴望。”

    “够了......”

    她退开半步,无措地摇头,同时扶住耳畔的头巾,像是要阻止那些话被灌入耳中,“他不可能像你一样追求我,更不会编织不切实际的谎言。”

    她所熟悉的那个鲍德温疏离如远月、骄傲如烈焰,看似温文尔雅实则难以结交,怎会像他一样易于接近?且他不可能放弃在耶路撒冷的经营。

    “你可以认为我拥有他的一切记忆,却没有他的种种禁锢。”黑发青年神色淡然了些,接着说下去,却没有先前的顾虑,并不担心他的坦白是否会将她越推越远,“应该是十四年前了,那个午后你掀起纱帐吻了我的左手,这次便换我来接近你。”

    我还记得过去的你,达芙涅。与我恰恰相反,你喜欢这里的海滩与城堡,乐于尝试甜的要命的椰枣和(那时我认为)不干不净的羊肉抓饭,喜欢威尼斯人的商埠与黎凡特的一切商品,爱和亚历山大的科普特教徒谈论嬗变之术并买下他们的炼金仪器.....你的算数很好、观察力敏锐,能一眼识破亚美尼亚商人在小麦度量单位上设下的诡计,是叫“玛泽帕尼”吧?这里对于你来说很新鲜,足矣激起你的好奇心。或许我也是这样的吧?一个象征黎凡特异域风情的符号?你厌倦这片土地之时是否也会厌倦我?反之亦然。那时我们之间的“喜欢”,能够被称作“爱”吗?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我们是当下的我们。只要你还爱着伊西多尔,我们就还没完。

    “你是否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她抬起他的下巴审视着,瞪大了蓝灰色的双眼,错愕、慌张、悲伤、愤怒......浅色虹膜的纹路犹如破碎的冰,他分不清那碎裂的沉静理性之下有多少不应出现的情绪。她的声音在颤抖,“这些话都是谁让你说的?我可以不再爱他,却不容许任何人用这种手段取代他。”

    “无人可借我之口。”他如《约伯记》中所言,仰起脸来毫无斑点,也必坚固无所惧怕,“吾名鲍德温。”

    俯视的角度削弱了他那种锋利的英俊,没有眉骨阴翳遮挡后双眸更大、更明亮,俨然年轻了十岁,与那人更加相似。

    耶稣基督.......她冰凉僵硬的手指顺着他弯长细密的眉毛滑下去,同时在脑海里翻找那个掩埋在故纸堆里的少年。触觉告诉她那幽邃如峡湾的眉眼、长而挺的鼻梁完美如古希腊雕塑、褪尽清稚圆润的瘦削脸颊,以及那或许是他长相的唯一缺陷......

    维京人的后代即便改讲了法语仍改不掉冷硬平直的口音,发音时很少锻炼到上唇,于是他的上唇也薄得几乎看不见,给人一种冷漠刻薄之感(她的兄弟也是如此)。而使用西里尔字母的希腊人发音习惯绝非如此,因而有着更为丰满漂亮的嘴唇。伊西多尔的确不再是初见时的模样。

    十四年前在这雅法的海滩上,她隐约窥见的侧脸竟奇迹般地与眼前的人重合了。只是他的眉毛并未稀疏脱落,皮肤上没有任何溃烂与赘生物,湛蓝的眼中没有病变导致的白翳......

    “你怎么可能是他?你身上没有半点麻风留下的痕迹!你们的发色也不相同。”

    面前之人嗓音清澈一如当年:“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以第二具身体回到尘世,他的门徒们无人能够认出。当且仅当他主动向抹大拉的玛利亚解释时,人们才认出了他。”

    “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上一具肉/体被埋葬在圣墓教堂。严格来说,”他指指自己,“这是希腊人伊西多尔的身体。我所拥有的唯有灵魂与记忆。”但它们渐渐改变了这具身体的一些特征。

    “要死去才能复活,要复活必先死去。”

    高迦米拉喃喃道。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压榨受苦之地”发生的事,那时他可能已料到自己的命运。以及那一日她牵着驴,他骑着驴,在节日的祥和气氛中像一对贝都因夫妻一样进城.......他们原本可以过上如此幸福的生活,倘若没有那被诅咒的恶疾。

    难道这便是犹大存在的缘由、神罚存在的意义?或许一切早已注定。她仰起头咽下一声叹息,不忍再去看向那陌生又熟悉的面容,任凭眼泪滑落。

    …

    良久无言。

    鲍德温感觉达芙涅搭在自己肩上的左手不断收紧,同时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他推向怀里,湿漉漉的脸贴着她的素色裙袍,微凉的手指纠缠着他脑后的乱发,从头巾里散落的金棕色长发轻扫在耳畔。

    雪松的冷香,萨克森原野的风,地中海的彼岸......曾经眷恋却得不到的一切。

    “欢迎回来,亲爱的陛下,”他听见她缓缓道,声音里有抽泣、也有笑意,“你仍然拥有我的誓言。高迦米拉效忠于鲍德温,不论他是何身份,甚至是否还叫这个名字。”

    他想开口,舌尖却尝到一丝咸腥。腥的是血,咸的是泪,是他的和她的。神识恍惚间他环着她的腰站起来,将重心压到左膝上时一阵酸痛无力袭来,果不其然腿一软差点扑倒。金发女子显然被他吓到了,架住他腋下小心翼翼地将人扶稳,期间她的额头擦过他脸颊。

    鲍德温勾起一丝温柔却狡黠的浅笑,偏过头去在她脸侧轻啄一口。谁知惹恼了这匹一向冷静自持的“日耳曼母狼”,达芙涅忿忿地瞪了他一眼,随后果决地吻下去,很深很深,很长很长。

    尽管干燥的唇不出所料撕裂出血、皲裂处在对方脸上蹭得有点疼,却并不像十四年前的梦里那样有牙齿磕碰的幼稚场景,也没有溃烂穿孔的脸和遮不住门牙的唇。

    他本不是爱深思熟虑的人,在战地医院里向达芙涅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本就是大错(有没有人相信是另一回事),眼下的事与之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了。既然不再青春年少,便更要把握当下。

    因我们唯有当下。

    这是一个安静绵长的过程,可以说谁都越界了也可以说谁都没越界,没有礼节性的一触即离也没有轻佻的深入羁绊,只是厮磨在一处、没什么技术地挑战着对方的耐力,在外部轻轻啃噬着,像关系亲密的鹿与鹿、犬与犬。

    结果竟然是他先投降了——因为毫无准备与差劲的换气能力,捧着她的脸勉强将两人分开,眼神迷离微喘着说:“我要向你求婚.....然后渡海归去.....去你的家乡、在主的祝福下、在你家人的见证下成婚。”

    没有说一个字,达芙涅的回应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次吻上。

    那算是认可了吧,他后来想。

    期间她的手不自主地抱紧了他的后背,在挤压之下他感觉那些刀伤又渗出血来,潮湿而滚烫,薄汗淌过激起一阵细密的锐痛,反而令人更加投入。这是鲍德温从未体验过的,原来疼痛的滋味也可以很美妙,美妙得他甘愿承受千万遍。

    直到一只铜罐被撞翻在地,纱帐魔法般的隔音功能才彻底失效。两人狼狈地分开,不知那名不速之客的身份。

    看来以后还是要收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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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抵达雅法后还有一堆事要做。大批战俘需要处理,这次时间不算紧迫,人手也并不紧张,故而没必要像在阿克一样做出那种泯灭人性之事。最终七千名战俘在此处被集中赎回,即便法兰克人的开价并不低,萨拉森诸部仍是干脆地点了头。

    每人二十第纳尔(比耶路撒冷围城战时的赎金贵了一倍,但还比不上十四年前鲍德温骑驴子花的钱,毕竟那可是耶稣的待遇),弗兰德人占有两千六百名战俘,算在根特领主名下的就有一千四百名。按规定需将其中三分之一利润拨给上级封君(在这个王权日益式微的时代很少有封臣能这样做),然而由于伊西多尔和腓力的私人协定,他直接越级交付二分之一。

    算是变相给弗兰德领付安全费。根特领主叹了口气这样想。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杰弗雷亏得不算太多,伊西多尔却不如众人所想发了战俘财,相反他基本上血本无收。因为他还要给弗兰德伯爵一定份额、给自己名义上的效忠者一些薄利——尽管严格算来这只是义务劳动。

    回到正题,为了证明雅法已归十字军全权管理,理查决定把塞浦路斯与阿克的女眷全部转移过来,以他的新婚妻子贝伦加丽娅为首(他的妹妹前西西里王后乔安娜已随科穆宁夫人前来)。

    法兰克与萨拉森的大军一旦暂停交战,习惯了冒险的商队便照常开始行进。沙漠是另一片大海,遇到的危险只多不少,潜在的利润也是。理查预计下一站会是亚实基伦,他亟待了解那里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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