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走出囚室一抬眼便是刺目的阳光,目前名为伊西多尔的年轻人皱起眉用头巾遮住了脸。这样做除了抵御烈日也是为了遮掩一下刮脸时留下的新鲜疤痕(幸亏英王没发现,否则不免嘲笑一番),更是出于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至于为什么想邀请理查去浴室消享须得从昨天说起。

    洗澡、剃须、理发!一样都不能少!

    这就是他目前的信条,尽管现在只勉强完成了前两项。

    背后与肋侧的刀伤刚开始结痂他就马上泡了一趟萨拉森人的澡堂。抬头是熟悉的浑圆穹顶,眼前的正中则是泛黄大理石砌成的汗蒸台,由于底下供水铅管的分布疏密与流经顺序温度自中心向四周递减(他忽然想起王宫的花园里也有阿拉伯人留下的地下灌溉管道以侍弄那些印度或非洲移植来的奇花异草,思忖着法兰克人比他们落后了多少年),上面刻着卷草圣树和吉烈哈纹*等伊/斯/兰样式的雕花,阳光从侧窗的彩色玻璃中撒下,在池水中荡漾、在蒸汽里折射,倒有不输于古老教堂的神圣之感。

    新罗马帝国没有罗马,耶路撒冷王国没有耶路撒冷,这还不是最荒诞的,老欧罗巴的文化反倒要靠阿拉伯半岛和小亚细亚的“入侵者”来传承,也真是奇怪。他想。不过,谁敢说浴场文化不是罗马人某次洗劫他处带回来的胜利品之一?

    (*Girih一种阿拉伯几何纹。)

    由于还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他并未先去最有黎凡特浴室特色的汗蒸室“哈曼”同鸠占鹊巢的骑士们坦诚相见、畅所欲言,而是直接进了公共浴池,洗了不到半小时便匆忙擦身穿衣,进了有镜子的隔间。

    然而此刻他却发现,只套了一件开襟亚麻长袍的的自己才是个异类。尽管这座城里已无穆/斯/林,他们的澡堂仍然运作着,仅从这一点就不难判断出来那些基督徒骑士中不乏有“东方式沐浴”的拥趸,自然也保留了一些他们的习惯。

    鲍德温进入镜室,拿起橄榄油与死海碱盐制成的软皂在脸上起泡,忽视眉骨上那道碍眼的疤,从容地取出剃刀准备刮掉胡茬。他还不打算蓄唇髭,因为才二十五岁(是啊,又老一岁了,以前想快点到三十岁,现在永远不想到三十岁),也没必要在诸多骑士中装成资历深厚的模样,通过这来体现自己的男性魅力就更可笑了。就算不是为了防止被敌人拽住大胡子,亚历山大禁止马其顿人蓄须也是正确的,这和“希腊男表子”也没有任何关系。

    一开始进展很顺利——毕竟已经有整整一年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生活的经历——尽管有泡沫覆盖,刮刀在颌侧的摩擦感告诉他位置对了。

    直到他听见背后有两个人交谈着走进来。其中一个操着一口含阿拉伯舶来语的法语,另一个则带有香槟地区口音。显然前者是像他自己和特里波利的雷蒙德这样祖辈便移居地中海彼岸的本土骑士,而后者随十字军第一次来到这里。

    身为本土法兰克人的中年男子先是与那个金发年轻人相对而立,双手停留在对方胸口不知在做什么(被他的后背挡住了)。此人还嘟囔了一句,似乎是赞扬对方的身材或者胸肌......强行抑制住皱眉的动作,他借着镜子看到中年人竟然蹲下身来给那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用特殊的剃刀剃着两腿之间,地上甚至还能看到一点剃下的金棕色胸毛。

    当然两个人都一/丝/不/挂、满脸愉悦。

    我主在上,耶稣基督.......

    他们竟然养成了清理体毛的习惯!这固然好,可是他们甚至在没有萨拉森浴室服务人员的情况下相互清理!而且毫无羞耻、满是享受!

    “嘿,你也是第一次体验东方浴室吧?要一起吗?”

    来自香槟地区的年轻人注意到了默默刮脸的黑发青年,热情地招呼他加入他们。

    鲍德温没有回答,而是紧紧闭了闭眼且加快手头动作,缓缓呼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忽然听到“嗤”的一声,脸颊一阵刺痛。一抬眼看到镜中的自己脸红得像只熟透的虾,不过也有可能是在蒸气作用下热的。

    上帝啊,上一次碰上这种蠢事还是五个月前。

    他胡乱用洗脸巾擦去泡沫又捂住刮破的右脸冲了出去。而身后的两人还试图挽留他。

    非常感谢,但他还没到需要清理体毛的程度,而且从胡茬的茂盛程度来看,理查才更可能需要这种服务。

    …

    此时此刻牵着马走在营地里,鲍德温的想法只有一个,别被昨日的“肇事者”撞见,故而一从关押法鲁克的牢房里出来他便拉起了头巾。

    然而刚走到白羊街*口碎石与横柱拦成的门前时他看见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女孩。她穿着一条朴素的碎花裙子,只能够到旁边马槽横档的高度,便两臂交叠倚在石槽上,细碎的草梗扎进棕黑蓬松的头发里(看得他真想出手帮她弄干净)。她时不时饶有兴趣地瞥一眼军营那头,嘴里则模仿着马匹嚼干草的样子,龇牙咧嘴的活像抄本里的地狱凶兽。

    (*雅法的街道以十二星座命名。)

    “你来找谁?”他迎上前问道。只觉这孩子有些面熟,却又一时说不上来,“这可不是小女孩该呆的地方。”

    对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我来找我爸爸。我和妈妈从提尔乘船来的,前天才遇上。他说好了今天带我逛集市,却从这里进去了就没再出来。”她有着一双明亮锐利的灰眼睛。

    “你爸爸也是有自己人马的领主宗将吗?”他试探着问道,并打算认真应对、让这孩子知难而退,“今天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同诸位领主商讨马尔喀布、托尔托萨一带城堡的情况——萨拉森人把它们破坏了,你知道的,要决定往哪几座驻兵,并回收废弃处的石材。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是马儿卡步、拖儿陀撒、洒拉色人?”女孩艰难地复述出几个名词,懵懵懂懂地抬头望着他,门牙缺了一颗,“还有,你为什么同我讲一种语言却要戴头巾?”

    倒是挺会发现问题关键。

    他心虚地错开目光,随意道:“脸被人打肿了,太难看。所以你更应该清楚,这不是女孩子该来的地方。”

    谁知那孩子一哂:“噫,那一定是你长得太好看了。”

    他感觉眉骨处伤口隐隐作痛,一定是出于抑制不住自己表情的原因:“......何以见得?”

    “你想啊,你在暗示女孩子会被打。女孩子比男孩子好看,你被打了,所以你一定好看。”声音里满是自信,而且乍一听没什么问题。

    “好吧,但是我不想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了。不过我得问问你,”真叫人头疼,她最好性格肖母,因为他可不希望再有一位伶牙俐齿的共事者,“是否介意我送你回家?要知道雅法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埃及人永远缺从小培养的划桨奴隶,而且他们有无数女仆和四房妻子。”

    “自有威尼斯佬把斯拉夫人打包卖给他们*。再说我认识的萨拉森人可好啦,都怪你们一打仗全赶跑了......”女孩不满地努努嘴,“不过我并不介意你送我回家。刚刚是好心人用驴车把我捎来的,走回去太累了。”

    (*威尼斯商人批发巴尔干半岛的斯拉夫人、号称“白奴”。)

    于是贝都因人打扮的年轻人俯下身来,有着一头棕色鬈发的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毫不见生地扑进他怀里。

    大概是好久没抱过孩子了,有点沉。上一个他抱过的还是茜贝拉的儿子。想到这里难得的好心情便如掌中之沙流逝。

    鲍德温把她轻轻放到马背上,现在两人终于接近平视了。他好奇地问:“你为何会信任一个打扮古怪的陌生人?”

    调皮的女孩头也不抬地探索现在的环境,试着去拉拽马鬃和缰绳,他不想她惊了马便去按住她的手,然而女孩趁着他凑近用另一只手扯开了蒙面的头巾。或许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聪明,他只能如此评价。

    “哇,你果然很好看。还有,你说谎了。”

    “先回答我的问题。大人撒谎不需要理由。”他有些强硬地说,利落地翻上马背,右臂揽住她左手控马。这小鬼滑得像条尼罗河鲶鱼,他拿捏不住。

    不过这回她倒是思索了一阵,才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好人。而且总觉得我们会相识、成为熟人......啊,前面右转,走两个岔路......”

    一路上他打量着虽未经战火却已满目疮痍的雅法,到处是被强行推倒的石砌房屋以及被堵住的路口,羊圈的木栏被拆下扔到路中,看这情景似是正在准备巷战却突然撤离。杂草才从碎石间探头又被进驻的法兰克人踩秃,某堵石墙上的青铜徽号上刻着希腊字母与正教圣像(似乎是圣马可,水手的主保圣人)只剩一根钉子钉入墙体,倾斜得厉害......为王时他曾不止一次来此处巡查,故景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人是一种类似藤壶的生物,寄生于原野或城市、繁荣发展连成一片、剥离后留下丑陋的残余部分。

    雅法如今百废待兴,十字军进驻的这段时日已有不少楼房开始重建了,一系列城防措施也亟待修缮。

    为了满足近万人的需求,他已在热那亚人极力反对下提议引入黎凡特的非穆/斯/林商贩:希腊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更北方的罗斯人.....消除了意大利海邦的垄断,再加上“近产近销”的一手价格与更少损耗,使得军队开支下降了不少。

    同时,黎凡特也需要他们。若没有了形形色色的人,这座城只会渐渐死去,就好比只吃牛羊或只吃囊与芫荽会导致种种疾病。这是他的祖先在耶路撒冷屠城后的十几年发现的问题。

    可令他颇为不解的是最近总有人“舍近求远”爱频繁坐船前往阿克乃至提尔。理查也在调查这件事,他认为这群人想当逃兵。

    “到了!”

    女孩脆声声的嗓音突然响起,将他从沉思里拽出。只见她灵活地直接跳下马——当然是冲着一团干草扑下去的,就算摔倒也摔不出什么事,然后嚷嚷着母亲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跑去。

    鲍德温见她无事,拢了拢马缰,正打算独自回去,偏偏瞥见从屋里走出的女子无比眼熟。他终于明白那令人头疼的孩子像谁了。世间没有比“发现认为已故之人仍然在世”更令人高兴的事了,过去的不快与愧疚都不重要了,因为死去的记忆、入土的人生会在此刻复活,而且经过时间的过滤只剩下那些愉快或温暖的瞬间。

    “茜贝拉!”

    他再难克制,直接出声喊了姐姐的名字,翻身下马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她。那样子看上去比女孩更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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