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德2

    十月的时候英王把最后一批战俘全部释放,甚至免收了赎金。他们迟迟未得自由是因为重要的身份造成了高昂的赎金,或者在穆/斯/林中尴尬的地位导致无人愿意将他们赎身。这其中就包括法鲁克、“伊/斯/兰之刃”、萨拉丁最有可能的继任者。

    法兰克人没收了他们精致挺括的甲胄和武器(印度的乌兹钢、米兰的工艺),但提供马匹并给足了半个月的粮食,便打法他们自行离开了雅法。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然而当奄奄一息的法鲁克见到穆拉德时,根本没时间向他描述这些前情。

    被发现求援时这个年轻的萨拉森人后肩插着一把折断的箭,已无力起身,胸背有多处刀伤,鲜血浸透了右侧长袍。

    自被俘以来多少次梦见于沙海绿洲中策马、重获自由竟是如此狼狈:为了逃脱追杀他已经跑死了自己的马并饮下它的血续命,昼伏夜出、在稀疏的柽柳和盐碱蒿中弓着背蹒跚跋涉,黄沙灌满了靴子拖缓脚步,血与汗伴随着仅剩的精力慢慢干涸、见底,正如同夏日里断流的河。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说实话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因为假如他所言非虚追杀他的人还带着几条灵缇犬,能够嗅出他一身的血腥味、循着路追过来。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一定是努尔丁的旧部,或者那些.....什叶派中的激进者.......”他气喘吁吁地说,由于肩背箭伤不敢贸然躺下,这种情况下也不便明确交代自己和萨拉丁的关系、连刺杀他的人都只是模糊带过,“我是个逊尼派库尔德将领,他们不容我坐大。”

    法鲁克抬头看向那个将自己扶到一堆地毯与席被中的少年。他看上去清秀而稚嫩,有些瘦弱,把自己提起、靠在身上拖进来的动作很是吃力,而且只用上了一只手。

    “真主在上,你一定不会把我交出去的!”

    倦意在人稍有松懈时袭来,也许是由于失血过多眼前一片混黑,他焦急地抓住那只手犹如孩子在晚安吻后想要拉住离开的母亲,却往往只碰到面纱的一角。可这次一触便知并非农人或士兵,因其五指纤瘦中指有茧,掌心光洁冷汗未干。

    在耳朵罢工前依稀听见对方沉默片刻,似是在无声叹息,随后才平静地说:“我尽力。不过在商讨结果出现前我无权给你答复。”

    然后只余一片安静的黑暗。多年来他从未睡得如此沉。

    …

    从个人角度来说,这个人他一定会救。直觉告诉他或许这正是他此行的意义所在。

    穆拉德提着灯走出帐篷,幸亏地上没有明显血迹——至少他难以辨别,且追杀者不会有耐心等到白天细看。接着他来到最近的一处灌木丛旁,大约八十码开外,借助上弦月的亮面方向判断出它呈条带状绵延向西——雅法的方向。

    他搁下灯俯身,指尖触过一片被压弯折断的叶片细嗅。看来就是这里了。

    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什么东西来遮掩气味以及这片草木被人践踏过的痕迹,让线索或证据中断在商队帐篷前四百码之处。这里也是那段灌木丛开始的地方,看来这里原本有一条时令河,夏季地中海沿岸的酷热使得水脉像牡蛎等贝类的肉舌缩到地下,仅能滋养一些植物长达四五英尺的根茎。

    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剩下多久时间。以及适合之物.....….

    思索间穆拉德突然想起与他们汇合的那支商队携带着一种像硫磺一样气味古怪、色泽微黄的结晶状物,成桶包装、每一桶都装满至不可摇晃,还用上了防止颠簸的版车。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种用硝石、硫磺和木炭按一定配比混合得到的燃爆物,叫“火药”。以前在提尔的集市上见过一种来自东方的马戏,木偶能够借助喷出的火花与气体自己产生动作,所运用的就是这火药。那时他还搞不懂木偶为什么没有烧起来,后来发现那几个匠人拿气味奇酸的液体浸过布料给木偶“穿”,或许关键点在这种液体上。

    话说回来,他能看到这种神秘的货物还是因为其中有一只木桶裂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漏出来一些,商人们就说不要了,干脆把整整一桶扔掉了。现在他有点后悔没有把那一桶捡回来。从没见过的东西他都想捡回来“玩玩”。

    没办法,现在马上去交涉。希望买下一桶不是问题。但是要救下那个人不止是他一人出力,如何说服他们是个问题。

    这时身后的帐篷里传来惊呼的声音。想来是其他人发现那个倒霉的库尔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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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雅法城内。

    伊西多尔想到巴里安这个不合格的父亲对女儿失约了,他可不能对达芙涅失约。于是他在理发后换上了一件朴素方便如修士长袍的法兰克式衣衫,兴致勃勃地把她从圣约翰骑士团之前在这里建造的朝圣者医院里拉出来故地重游。不过,实际上还是他自己想去重新热闹起来的集市上看看,毕竟在促成黎凡特商业恢复上他也出了一份力。

    达芙涅在一处货摊上挑选肉豆蔻,对方是个热那亚商人,从阿拉伯商人手里买下从印度原产地运来的货物,由于夏季印度洋逆风逆流,大概先走陆路再途经红海水道(因此他猜测这货物不会有多新鲜,然而苦于只有不全面的分析而缺乏证据)。此人似乎是垄断了今天市场上的肉豆蔻,傲慢地微笑着用种种蹩脚的外语招揽生意,还顾客不断,很快货摊就空了一大半。

    接着黑发青年困惑地看着达芙涅直接用那种海邦方言同商人交谈(尽管带有德意志口音),不时指着包在黑布里的肉豆蔻、指着它成熟开裂的果实、翠绿如打了蜡的叶子。他们的目光坚定执着、闪烁着锋芒,不像在议价反倒是更像是谈判席上据理力争。

    “......1个多普拉值5个拜占特、50个普亚雷希.....这点根本不值3个拜占特.....”

    鲍德温大致只听懂了这一句,因为先前犹太会计告诉过他这三个货币单位(当时似乎是在和拜占庭皇帝谈安条克的通商条款),可是它们之间的换算他就不清楚了。涉及金钱、数字此类看不见摸不着的计算一直令他头疼。

    热亚那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嗓门越来越大,可能是骂了脏话。他不由得皱起眉,觉得有点刺耳,只可惜对骂这种事他帮不上忙(在周围没有熟人的情况下估计可以动手)。

    这时只见金发女子没有以任何相似行为反击,而是镇定地拿起一只肉豆蔻,又拔下了发针,转身面向集市上其他人且换上了通用法语朗声道:“品质优良的肉豆蔻应该是硬的,而且,”她用发针扎了一下果物,只见它像个被扎破的酒囊一样凹陷下去,却并没有汁水流出,“新鲜保存的肉豆蔻此刻应有水流下。诸位,他管这货色要价3个拜占特。”

    而高质量肉豆蔻哪怕在威尼斯的里亚尔托集散市场也只要35个普亚雷希。

    她话音刚落,人们便开始窃窃私语,从牙缝里挤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并以鄙夷的目光回敬商人,甚至开始朝他的货物上啐口水。

    不等周围反声渐响、砸摊子退货的人闹起来,热那亚商人就收拾起他简单的包裹逃走了(或许仅用收口布袋包装就是为了方便开溜),别处自有肥羊等着他宰。

    待得这场喧闹渐渐平息,鲍德温按耐不住鼓掌夸赞道:“达芙涅,看来这些年来你真的变了很多。当年三十五第纳尔的事我还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在不知情者听来语调里不无讽刺。

    她并不在意地轻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三十五第纳尔是一定要付的,否则你指望我把你背回去吗?”

    假如你背得动,也不是不可以。

    他不得不承认当时自己毫不害臊地这样想了。当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马上语塞脸红了,感觉血液上涌冲撞着耳膜,撞得脑袋晕乎乎的。幸亏没有说出去。

    “你倒是没变。我俏皮话一向说得如此糟糕,却能句句在你身上生效。”

    “实际上我还是变了不少。比方说刚刚差点威胁他收回自己的话,不然就让他收回自己的牙。”改变了话题后年轻人笑得狡黠,说话很直白,竟是一改先前用各种隐喻修辞表达看法的作风,“你知道的,自恢复以来我越来越.....懒于思考了。”

    她看见阳光从两排窄窄的石砌房屋间撒下,浓稠如蜂蜜却又清澈如泉水,照得他像猫一样懒洋洋地眯起眼,将深色头发镀成金棕色,侧脸线条明晰利落,恍惚间还是那个清稚干净、一身少年气的国王。只是少了深沉思虑,多了几分.....天真的傻气,就如同她被保护得太好的蠢弟弟(倘若他在洛林或安茹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样子吧)。岁月真是厚待这家伙。

    过了半晌,不知为何他忽然打起精神(说实话更像是不甚清醒的梦游),没有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在这里订婚吧,我是认真的。”

    “上帝啊,鲍德温,”闻言达芙涅几乎是冲上前拉住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所喊出他的真名,不过在北法的乡村里随便拉十个男人就有四个叫这个名字,由于洛林王室的青睐与助推它在耶路撒冷王国就更加普遍了。她压低声音严肃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但集市不是谈论这些事的地方。除非你的意思是现在、马上在这里订婚?”

    “我,我是说在雅法。”方才他脸颊上的绯色从未褪去,现在连讲话都开始结巴,“呃,对我们来说,难道它不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吗?”如果不是因为清楚黎凡特的命运,他还动过定居在雅法的念头。

    “我会好好考虑的,但是为了你自己想一想,”她一向缺乏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忧虑的神色,细长锋利的眉蹙成一团,“倘若他们——我不知道这个他们具体指哪些人——知道了你以后的计划,会怎么做?”

    她发现今天他不太对劲,思路都是跟着她走的,似乎放松下来后全然依赖着她并且放弃了主动考量。这固然值得高兴,可他或许已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鲍德温。她不允许他爱一个人爱到失去理智——哪怕只是偶尔。

    可是他只是眼底划过一瞬迟疑,“先不提这件事了,相信前面还有很多你感兴趣的.....”

    索性他这样做的原因并非完全是她,只是坚持将一切烦心事锁在门外:彻底的玩乐、彻底的谋划、彻底的战斗,在做其中一件事时彻底忘却其他两件。

    只见他拉起达芙涅继续向前走,挤开怀抱着不同大小包袱、满载而归的人,像在洄游的鲑鱼群里穿梭、逆流而上。他的面容消失在她视线里,他们之间的联系只剩下牵着的手,集市的喧嚣犹如浪涛将两人的言语淹没。他们犹如步入一条湍急的大河,单向、有去无回、不知是否会冲散彼此。

    相信我,相信此刻的快乐。哪怕明日就要别离。

    这是他现在的信条。

    这次他们没有被挤散,不曾放开彼此的手。

    在这小小的集市上能够窥见更广阔的世界(仿佛就是当年商业繁盛的耶路撒冷的复刻)。威尼斯的船只发往雅法、君士坦丁堡、亚历山大港、以及黑海沿岸的塔拉,带回种种使他们大开眼界的货物:弗兰德的水银镜、科茨沃尔德的羊毛织物、北疆的蜂蜜和兽皮、东方的香料和茶叶、黎凡特北部沿海城市的紫色染料,以及一些从没见过的燃料、工具和武器.......

    达芙涅在和一个威尼斯人讨论他们的穆达航线,清楚了解这条科学制定的航线可以在黎凡特口岸获取最新鲜、价格最适宜的货物。

    “倘若你等到十一月以后,应该就能买到新鲜的肉豆蔻了。那时候秋冬季的肉豆蔻成熟了,而且印度洋顺风顺流,运送世间也短。”蓄着棕色小胡子的商人慢条斯理道,他穿着款式低调却质地精良的绸缎长袍,裹着头巾却佩戴十字架,金戒指上刻着赫尔墨斯的双蛇杖,“最早一批穆达帆船在夏风止、秋风起之时已从印度启程,在十月抵达亚历山大港。我至今还记得法洛斯岛和安提罗乌斯岛组成的泻湖港口,各个城邦、王国的船只在此聚集,世间所有的色彩就在那船帆上,一千种口音混杂在一起,犹如寒暖流交汇处的各种鱼群,货物在帆船与商埠间川流不息.....真是壮美啊,令我想到伟大的威尼斯。”

    萨克森女子流露出向往的目光,她听父亲和亲随们说起过威尼斯,他们曾从烏尔姆一路南下、通过布伦纳山口去赴里亚尔托的冬季商业盛会,那里的繁华是德意志诸邦加起来也无法比拟的。

    “倘若您在十年前来过耶路撒冷,想必也会看到相似的盛景,尽管我未曾去过那东方与西方的交点。”

    “哈,”商人礼貌地笑了笑,不过这是要说一些令人失落的话的迹象,“恕我直言,除了神的感召之外,耶路撒冷的任何一点都不能与之相比。当然,还是比今天的雅法略胜一筹。”

    “诚然如此。”在一旁倾听许久的黑发青年终于开口了,“耶路撒冷党争已久,且太执着于坚守已有的疆土,却不知失去的更多。不过,最关键的一点是它没有自己的港口,只能依靠雅法和亚实基伦的给养。我相信雅法会越来越繁荣,甚至超过主的驻跸之地。”

    “我也是这样想的,德.提尔大人。”威尼斯人的目光一凛,聚焦在他身上,这是认真应对的表现却不明敌友,“鄙人乔万尼.丹多洛。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刮夏马风*了,倘若我们的商队不幸搁置于此,希望你们能代领圣马可的子民获得他们应有的荣耀与利润。”

    (*夏马风:冬春之交黎凡特的西北季风,不利于航向威尼斯。)

    这是何意?伊西多尔思忖。丹多洛,威尼斯名门,出过多任总督、监察官。与他合作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领他们追求荣耀与利润又是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引入了热那亚的竞争对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但是情况已不容他多作思考。一名信差从人群中挤过来,斗篷被撕扯得歪到左侧,帽子则耷拉在右耳上挂着,形成一种别样的协调与平衡。

    他喊出他的名字,得到确认后不由分说地把一封信塞到他手里。

    伊西多尔匆忙拆信,先瞥了眼落款,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穆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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