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等过了二十岁,逐渐适应那一切后,鲍德温曾经觉得零碎的躯体与丑陋的面容也不是无法接受——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对耶路撒冷尽应尽之职。

    可是在达芙涅面前他是介意的,因为将她仅当作医师看待是不可能的。苏莱曼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染病的躯体,可以合情合理地正视那一切,然而当达芙涅上前来进行检查与按摩时他却感到一种羞愧自责。

    她值得最好的,或者说.....至少不应该给她分配一个不能同她一起骑马打猎——乃至不知哪天就会瘫痪——的丈夫。

    “你知道我没有其他意思。”他望着对面空荡荡的房间,咬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这样做使我过意不去。”

    “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耐烦?”她正欲抬起头驳斥,却听到栓在门框上的挂铃响了,又是一阵恼火。她知会过伊西多尔.德.提尔大人的熟人们这些天不要来烦他,又是哪个不懂礼数的....

    “稍等。”

    这次是领主本人先应声了,而且以他现在的状态简直灵活得不像话,从达芙涅手里抽身并随意取了一件衣架上的外袍披上(以遮挡奇怪的腰托),随后径直向门边走去,边走边把腰带系好、整理领口,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好一个大救星。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少年,身量并不高大、超过他肩膀一寸的样子,从长相看应该是个本土基督徒——或许更有可能是个穆/斯/林(他在分辨长相与族群上一向不是很在行)。根特领主从对方光洁饱满的额头看下去、到那双温和如食草动物的深栗色眼睛,再到略向左侧偏的半旧长披风以及掩藏在披风下的左臂。他已经清楚此人的身份了,只等着对方主动将自己认出来。

    于是黑发青年歪过头来倚在高度不容他站直的半圆门框上,随和地笑了笑却并未示意那少年进去。

    “我.....我来找伊西多尔大人,您是....?”他向里面张望着,困惑地问道。

    “你的法语讲得不错,穆拉德。”倚在门口的人了然地报上了他的名字,“我想我们分别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你忘记我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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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拉德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找伊西多尔,谁知随行的商队在半路上被一队法兰克骑士截获了,所有人都被绑到雅法城中,货物、骡马与运车也被没收了。

    他们被带到北门,反绑着双手(突厥少年的情况更特殊,于是整个人都被捆了起来),面前有工兵在沙地上挖坑,一铲又一铲的沙土扬起,呛得商队里的人想后退,背后却撞在了一层坚固的锁子甲上,扭头只瞥见不善的目光。

    他们逃不掉了。为首的法兰克将领看他们的眼神就像是看死去的牲畜,没有憎恶与愤怒,也没有太多鄙夷,因为他们不配被施以任何情感:东西只是东西。

    穆拉德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他只是这么想,仿佛活埋与死亡只不过是一个词,和馕饼与午餐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什么能唤起他的情感,直到他想到如果死在雅法就不能与伊西多尔告别了、不能去亚历山大港、也不能见识那座传说中的图书馆了。有点遗憾,但也不算不能忍受。伊西多尔治愈了他肉/体层面的麻风,它却早已蔓延到内心深处。

    这时一道人影突然出隔断在他们与十字军将领之间,是一个法兰克贵族女人。穆拉德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开始激动又执着地与为首的将领争论,语速飞快直至他无法准确辨析每一个词,只听出大概意思是要放了他们。可是为什么?一个法兰克人为什么要帮助穆/斯/林?他心中比起感动更多的则是疑惑与迷茫。

    法兰克女子上前一步直面那位傲慢的将领,她的声音并不低沉,加快语速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但是此刻并不讨厌,听来犹如空中飞来密密麻麻的羽箭,一枝接一枝擦着耳朵划过、不带出刺痛与血痕誓不罢休,坚定又锋利,却捍卫着她自己与她身后的所有人。

    就这样他被折服了,原本麻木的内心有了一丝感动,尽管此人目前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因为她的情感如此浓烈就好像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以及她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渴望她就好比渴望勇气与光芒。

    为首的将领也加入了争执,他似乎是她的上级,但绝对不是丈夫。然而他落了下风,神色更加扭曲愤怒。

    随后那位夫人扭头对身边的侍从轻声吩咐了什么,他点点头离开了。再次面对上级的怒火时女人调整了战策,变得冷静礼貌了许多,但态度依旧坚定:这些人不能杀。

    她和将领又周旋了一段时间,期间活埋他们的坑就快挖好了,一场对峙或合围也在慢慢形成。

    在那之后就是耶路撒冷国王(即他以为是高层将领的人)与根特领主之间的交锋。这位国王败下阵来后另一位国王把他们释放了,而穆拉德则找上了那位夫人,请她帮忙去见伊西多尔。以及,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告诉他这位根特领主就是他要寻找的伊西多尔。

    她叫伊莎贝拉,是耶路撒冷最后的王族,他早已知道她同时拥有古老尊贵的罗马家系与以英勇刚烈著称的年轻的金雀花血统。她的笑容神秘而天真,对他有种慑服的魔力,当她询问他出身与往事,他无力隐瞒唯有坦白,在这个年长九岁的女子面前纯粹得犹如初生的婴儿,最美与最丑的都无从遮掩。

    令他震惊的是,她并未因为他突厥人的身份露出什么鄙夷或无法接受的神情,也从未夸赞过他流利的法语。最后作为交换,她告诉了他伊西多尔在雅法的住处,只是要他过几天再去拜访,期间她可以帮忙提供住处。他接受了。

    然而等到见到了传言中的希腊屠夫,记忆深处将他从被关入麻风病院的厄运里拯救出来的人却并非是眼前的模样。提尔的伊西多尔不算非常英俊,没有令人过目不忘的相貌,通常给人一种温和又平凡的感觉,从无浓烈的情绪。只有一次在与他的商人同伴争论时眼中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锐气。如果硬要回忆的话,还有初见时他说治疗需要砍掉穆拉德的左手时的决绝,以及在见到那群麻风病人时足以刺痛人的尖锐的痛苦。是的,那是一种痛苦,但它的力量十分强大。

    此时此刻穆拉德看着倚在门边的黑发男子,倘若他真是伊西多尔的话这一年内必然瘦了不少,眼窝更深了(使原本偏圆的眼型被拉长),明显的眉骨上横亘着一条色浅疤痕,破坏了原先的学者气质,颧骨与颌骨都能依稀可见。他整个人不再温和无害,缺乏血色的薄唇抿着,线条平直如刃,全然是与耶路撒冷国王对峙时锋利冷肃的感觉,比起希腊人更像是北方的条顿人。

    此人像一把被过度打磨的剑,危险又脆弱,虽然锋锐无匹,稍有不慎就会碎成一片片,自我毁灭的同时也会伤及周围的人。他正专注地打量着穆拉德,甚至令他有点想要后退并避开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于是他只能向房间里张望,并再三确认面前之人的身份。

    可是黑发男子突然松懈了下来露出一个微笑,那种压迫感随之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疲惫,还有一些失落,仿佛在说:我就是你信里说的“好兄长”呀,可你怎么不认得我了?

    “进来吧。”眼前的伊西多尔像真正的老友一样拥抱了穆拉德,且不由分说地拉着手足无措的他进了房间,并将他介绍给一位金发女子,“前科穆宁夫人,本名高迦米拉.冯.霍亨索伦。我们快要订婚了。”

    穆拉德简单祝贺了两人,马上对她自我介绍,那种礼貌、拘谨、精神麻木的状态又回来了(仿佛一切有温度的情感只随伊莎贝拉出现),反倒是与新认识的高迦米拉交流起来更让他舒适。他感谢了伊西多尔逼退了耶路撒冷国王拯救了他们,问候了他的身体状况(期间穆拉德愚蠢地请求对方和自己一同坐下,才意识到他伤在腰椎根本不能坐),再次细化说了一遍前往亚历山大港后的计划,又觉除此之外没什么可说的(分明来时不是这样想的,他曾经有很多很多想要同对方分享)。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膛与喉头,想说又不想说。

    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根特领主已经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伊西多尔了。他身上有种令他感到疏离、介于排斥与恐惧之间的情感的东西。他是陌生的。

    “是有什么我不方便知道的事吗?”高迦米拉直白地问了出来,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我能理解,有必要的话我会回避。”

    “不。”

    “不。”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有什么能瞒着高迦米拉?基于她的身份与关系,而且一个正直的人不应当被欺瞒。

    又是一阵尴尬的面面相觑,直到伊西多尔打破了沉默:“你先前在信里对我说,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要当面问我。是不是与这个问题有关?”

    “是。”他自知无法再把问题延后,但从未想过在两人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走到这一步。或许.....他和伊西多尔的友谊无法进展下去了,但他必须亲口提出这个问题:“阿克的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穆拉德能捕捉到对方的脸色更加苍白,牙齿从内侧咬住了下唇,眼里情绪有过一丝波动,但太过复杂无法分析具体情感。

    “你不得不这样问吗?”

    “是的。”十五岁的年少者坚定地迎上他的双眼,“作为一个穆/斯/林,作为一个自以为了解过你的人,伊西多尔。”

    实际上,在面前的人与居伊对峙时他就感觉到那种陌生与恐惧,尽管他救了自己。穆拉德一直自认怯懦之人,无法去爱一个因狂怒而危险的人。

    这次没有任何犹豫与隐瞒的想法,黑发男子点点头,“我参与了。”他的声音不响,但说得很清晰。

    他依旧感受不到什么内心情感:失落,绝望,愤怒......只是听到自己这样发问:“你既然救了我,为何要杀死他们?杀死并非士兵的穆/斯/林?”

    “准确来说,我并没有动手杀死他们。”伊西多尔.德.提尔冷静地陈述,同样听不出任何情感,“我稳住了他们,告诉他们会得救的。”

    他的面容在穆拉德眼里更加陌生了,感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那么你比动手的人更加残忍。你蒙上他们的眼睛,带领他们赴死。”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根特领主倚靠在墙上,头向后仰,视线转向另一边,没有辩解,“是的。我骗了他们。但是,”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

    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让他们死去。是的。我没有履行自己要求别人去做的事。

    “但是你救过我两次。我是最没有资格指责你的人。”穆拉德突然站起来走近他,“在见到你之前我猜想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你只要欺骗我一次,抑或者我不曾见到你被鲜血玷污的模样,我都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哽咽使喉咙胀痛难忍,且他不愿让声音染上哭腔——至少是在伊西多尔面前。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曾经的伊西多尔是个渊博的学者,是个友善的兄长,他无法想象对方持剑杀人的样子,直到那日同居伊对峙的将领与在阿克设计杀害两千俘虏的屠夫身影重合。

    “再见。”

    穆拉德认为这就是他给伊西多尔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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