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埃及

    “所以你又要食言了吗?”她背对着他说。

    她的身前是雅法住所的窗台,窗框上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绿叶照进来,上面摆着一只破旧的平底皿,种满了阿拉伯婆婆纳。那种清新的蓝紫色小花匍匐满整个底部,甚至都快从边缘的犬齿缺口处溢出来了。她说它有着青春与健康的寓意。她一直致力于把任何一处居所打造得有家庭气息。一切经她之手都会变得井井有条又生机勃勃。除了他。

    “我亏欠伊莎贝拉良多,所以为了让她成为耶路撒冷女王,我会做任何事。”

    达芙涅打断了他,“只是为了她吗?哪怕是不理智的事?”

    “不,这是一件理智的事,不过有违良知。”

    “就算不违背良知你也会让自己彻底垮掉的!”她抛弃了冷静跨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使两人视线完全平齐,“理智?你还在与我谈论理智?你忘了自己曾是怎样死去的吗?”

    “那是我的责任。这也是。”他直直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冷静得像是灵魂被从肉/体里抽离。

    达芙涅的视线快速而重复地扫过他的脸,警惕如鹰隼试图捕捉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也是责任?伊莎贝拉并没有强迫你这样做,我猜得对吗?她没有必要。难道她只能依靠你得胜吗?或者她需要你的施舍?”

    他目光迷离而涣散,第一次在同她的相处间感受到避无可避的压迫感,“她说她需要我的帮助......而且这是为了耶路撒冷......”

    “如果你相信了,你只是为自己的欲望披上一层阐释的外衣!”她骤然松开他的衣领,他不由自主退后两步差点撞到碗柜,“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伊莎贝拉,所以你若坚持退出她不会阻拦你——否则那便不是她了。伊莎贝拉与你最为相似:没有外在因素可以使你们的意志屈服。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进攻埃及也是你的意愿。你所谓的责任,实则都是你的野心。”

    “够了!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愤怒地拔高了嗓音。这怒火并不来源于蒙冤,而是由于高迦米拉所说很可能是事实——是他还不够了解的事实。鲍德温一度认为自己是凭借着主的意志、疆土被侵害的义愤以及大胆而冷静的头脑打赢了一些反击战,实际上他忽视了另一点:渴望与野心。

    阿格尼丝的性格不可避免地遗传给他一部分。他一直都十分厌恶或惧怕失控:对臣属失控、对战局失控、对身体失控。为了削减这种失控,他总是渴望着索取。起初他渴望健康的身体,当发现这个愿望并不能实现后他开始渴望高效,把每一天活成最后一天;后来他渴望更多胜仗,渴望收复耶路撒冷王国十几年以来的所有失地,却失去得更多;他曾经渴望所有人的认可,当意识到这不可能达成后改为渴望他们真心或假意的绝对服从,却进一步与雷蒙德等人交恶。

    高迦米拉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她的思想与分析如手术刀精准而锋利,“你总是想要更多。战争使你成名——不论是伊西多尔还是鲍德温,所以你服从于她的召唤。倘若耶路撒冷王国长处和平时期,你便......”

    “我便无从施展、除了麻风王什么也不是?原来你与他们一样只视我为一个可怜的病人,偶尔靠做些不明智的决断来发泄?”他冷笑着别过脸,一向平静温和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左手紧紧抓住壁炉一角的浮雕,坚硬尖利的触感使他勉强冷静,“你不知道我为了让希腊人放弃安条克的一些势力做了多少.....也不知道与萨拉丁签订条款需要舍弃多少庇护危险的屏障,可我还是做了!你不知道我是以何等卑微的态度求法王路易襄助耶路撒冷!”

    在他人面前,鲍德温从不轻贱自己,他坚信自己能尽应尽之职、像其他任何一个统治者一样做好那些事——从征税协议备战统帅到物色继承人。是的,完成最后一项任务需要放下骄傲、承认自己不可能有子嗣,他也能够照做,但是地中海对岸的同族们认为这块海外飞地暂时不值得投入人力财力。他失望而气愤,却依旧坚决认为继任者只能由自己敲定,而不能在他人给出的名单里挑选——直到那些践踏他尊严的事一再发生。

    “所以此刻你也不愿收手吗?”达芙涅迎上来,蓝灰色眼眸里是压抑不住的痛苦。

    “所以你希望我忍下去?”他眉眼线条锐利深刻,此刻笑容已经有些疯狂,“我熬过了那些,就理所应当忍下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或许你认为我潜意识里非常反叛,可今天我必须告诉你:首先是个基督徒,其次才我是自己!”

    哪怕欺骗自己多少次,他依旧做不到真正的公平、绝对的理智,在战胜与妥协间会选择前者。他只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一人。

    “我无法说服你彻底放弃复仇,你不需要站出来反对他们:我们只需回绝并离开——毕竟人能改变的是有限的。”她看上去被他的反应震惊到了,却仍在试图劝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用自己的性命去冒险。我们将会把无数阿拉伯与希腊的典籍翻译成法语和德语,让黎凡特的光芒照亮法兰克晦暗的土地。那里才是我们的故乡啊!那里有你从未经历过的一切。”

    鲍德温收敛了一些怒火,却有些发烧似的浑浑噩噩与昏沉无力,试图安抚性地笼了笼她的发丝去亲吻她的额头:“跟我走吧,我发誓军医的船会是安全的。你想要的一切亚历山大图书馆都有,我们去把它们全部带走......我每天都想见到你,不论第二天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不过我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

    “穆拉德是对的。”金发女子挣脱了他的怀抱,看着对方的目光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你已经变得不像你了。听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吧。”

    “我.....”

    只有在这时他才意识到原始的自私已经展露无遗。主啊,他究竟都说了些什么?既想悍然进攻埃及,又希望达芙涅爱他如初,而且毫无顾忌地直言通过掠夺获取知识。他这是疯了吗?难道他骨子里和那些残暴冷酷的十字军祖辈别无二致吗?

    “我不会跟你走。”历来的冷静理性如空中泼洒下的一捧水回到她身内,但随之而来的还有疲惫与失望。她拿出那半枚金币,“你背弃誓言,正如同用掺了铜的金币欺骗我。”

    她转身看向壁炉,陶鲁斯山的杉木作柴烧得正旺,松脂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正如同在船上与伊西多尔初见时身上的气息。达芙涅毫不犹豫地将那半枚金币抛进了炉火。

    “它不像真金能耐受高温,正如同我们未达成的婚姻。”

    她走出了房间,而他没有阻拦,只是望着炉火中的金币慢慢变形、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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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很重的东西在互相摩擦,像是生锈的铁器。是了,磨刀的声音。

    倏尔睁开眼,发现手脚被四根粗麻绳吊往不同方向(就像那张羊皮地图),那阵奇怪的声音是锯刀和骨骼之间摩擦发出的。有人在锯断他的四肢,更为怪异的是同一时间锯断的肢体似乎还被缝合了。

    当他把头转向左侧,发现自己的左臂上有一道粗犷丑陋的缝针痕迹。不觉得疼,没有血,肤色惨白晦暗得像尸体。再次打量自己,发现束缚四肢的粗麻绳消失了,于是他站了起来,竟然成功用锯断后又缝上的腿走了两步,尽管走得踉踉跄跄。

    这不可能。

    缝合处理的只是表面皮肤,锯刀可是真真切切地把骨头都锯断了。他本应该是一个没有了四肢的怪物,或者说尸体。忽然想起那些从战场上被捡回来的零碎肢体被缝合到一起,某位领主下葬时的胳膊可能不是他自己的。

    他试图感受一下脚底是否有凹凸不平的异物,但是回应他的只有麻木感。他的腿不像是自己的,仅仅能动而已。这有点像是哈拉顿堡那一战,腰部剧痛后下身的感觉丧失症状——但那根本不能动,所以这更像是麻风。想到这里恐惧使他战栗。

    四周一片漆黑,苍白的月光只能照亮他身上的疤痕。有衣服吗——既然能看得到那些疤痕的话。肩膀上和腰间挂着几缕腐坏陈朽的破布条——倘若还能被称作布的话。他像是被埋葬几年后从坟墓里挖出来似的。

    不知为何他抬起右手试图拨弄几下那些布条,随后就在这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四肢是真的被砍下过:右臂被缝反了,掌心始终朝外,手肘和肩膀处的关节几乎不能转动,只发出僵硬的咔咔声。

    然后他就被自己的惊叫声吵醒了。

    这是在一条船上。不是柯克船,是桨帆船、威尼斯人的战舰。他——伊西多尔,鲍德温——睡在舱底的一张硬板床上。这是他们离开雅法航向埃及的第三天,他还是出发了。

    现在是满月的午夜,月光正盛如正午的日光,透过舱板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到他脸上、身上,像透过筛子被筛碎的水。

    “约内斯!尤里乌斯!”

    他大喊着德累斯顿领主(暂时的传令官),不安地通过水在船舷侧晃动撞击传来的声音高度判断吃水线,它等于总排水除以舱底面积,舱底面积.....哦,他睡着的是一个仅有十五英寸宽的小隔间,舱底应该有二十来个这样并排的小隔间,长度估计为二十四乘以十五英寸......宽度是.....他不想思考了,总排水除了和船体自身重量有关还与海水密度有关,海水密度与季节降水和周围洋流有关.....总之就是超重了,他不擅长考虑这类精细的事。

    狭小隔间的舱门被人撞开了,光线如洪水大量涌入照得他双眼刺痛。“你怎么才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问尤里乌斯,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一些,磨人的腰痛又缠了上来,伴随着体/位变化与上层尿壶打翻恶臭带来的呕吐欲,“主啊,究竟发生什么了?那么吵,是在处决斩首吗?”

    “现在情况已经好一些了,因为他们看见了圣艾尔摩斯之火,感谢上帝,”尤里乌斯眼下一片青黑夸张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就算没有这些痕迹也看得出他非常疲倦,“此前他们抛下了七只锚中的希望之锚*,依旧没能勾住礁石....船体晃动得太厉害了....我恨夏马风——准确来说恨一切冬天刮的风。”

    (*即最重的锚。)

    “然后呢?”这么说来刚才锯断他四肢的声音是放下锚的齿轮与铁链转动声。

    “然后他们只能祷告,从圣凯瑟琳到圣尼古拉再到圣母玛利亚.....现在是一月*,求他们算是求对了,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鬼天气出海。接着圣艾尔摩斯之火也出现了,他们重新操作了一遍,终于成功抛锚把船定住了。”

    (*实际上他们都是十二月的航行主保圣人。)

    根特领主点点头舒了口气,“桶里的淡水还有多少?距离这里最近的取水点是贝索尔河还是阿里什河的入海口河谷?”

    “不差这点水,”尤里乌斯很快回答,“各艘船之间协调过,均分后大概都有三四桶。而且不宜冒险靠岸。”

    “这里与西奈、以及阿拉伯谷地隔着沙漠,遭到撒拉森人大规模攻击的概率并不高。还有,”黑发青年补充道,倦怠地阖上眼,“压舱货可以扔掉一些了,吃水有点问题。”

    “威尼斯人会弄好这些,与我们相比他们更懂行。我来负责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你真的不累吗?”

    “刚刚做了个噩梦,不敢再睡了。如果这艘船上只有我一个人,它还是沉了好。”伊西多尔卸了力慢慢躺平,才发现右臂僵硬无比,一阵刺痛接着一阵麻木,仿佛那个梦是真的,“这些天多亏你在船头指挥舱与这里来回跑,也代我作这条船上的主事人发布指令.....感觉快把你榨干了,真教我过意不去。倘若晕船没那么厉害,这些事我一个人都能应付过来了,你也可.....”

    说了没几句又想偏过头找尿壶(里面当然没有尿,可味道也着实不好闻),吃的全吐光了只呕出一口清水。

    (之前的航行都没有遇到风季,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受力。自从开始晕船以来他把船上有的水手酒全喝了一遍,结果症状持续恶化。后来他问约内斯有没有生鸡蛋。“得了吧。”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没有嗤之以鼻已经是礼貌之举,“别瞎折腾了。”)

    “别这样说。她心里一直想着你,这也是我人在这里的原因。”约内斯提起那个尿壶推开最高的一扇窗把里面半壶呕吐物倒出去,又拧了一块湿毛巾让他擦脸,“而且我也只不过负责了两天不到。”

    鲍德温发出一声苦笑,“是我倒下得太快了。”

    “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你无需自责。”金发年轻人放好东西准备出去了,扶着门框张望外面时若有所思地说,“只希望下次我情况不妙时也有人来帮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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