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2

    罗贝尔原本是会在攻陷阿克时当场身死的。弗兰德伯国的人马最是深入城中,在接近圣安东尼斯门处的犄角处遭受了萨拉森援军最猛烈的冲击。是多隆领主率先抢攻一段城墙,占据高度优势才找到了他们。

    由于先前守城军在高处造成的骚乱再加上通道的狭窄,人数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挤得像桨帆船下层的奴隶舱,更是在一段长阶处跌倒踩踏,死伤无数。

    罗贝尔的运气还算好,当时压在他身上的人并不多,两三个而已,却足以压断肋骨。万幸中的不幸是,“今天清晨我发现他呼吸越来越困难,”高迦米拉的视线穿梭在与她说话的人与那位患者之间(“再垫一个枕头!”她还在焦急地吩咐随侍),线条分明的眉毛紧锁,“右胸第三根肋骨骨折,刺穿右肺。之前症状不明显,尚未形成血胸,于是没发现,只固定了断骨。是我的错。”

    “我试图通过放出积血来让他顺利呼吸,然而......”说到这里她有点无措,尽量控制声音平稳,“然而这导致了内部充气,并不能缓解......”也就是说,很快伯爵就会窒息而亡。

    她继续调整患者坐起的高度,使他尽可能呼吸通畅、能够交代遗言,然而在毛巾上擦干净手上的血污,在胸口划了个十字,轻声道:“我会为他祈祷的。”

    “夫人,你无需自责。叔父感激你的所有努力,”正在给罗贝尔擦拭口鼻血沫的杰弗雷抬起头,因担忧和恐惧而变得苍白的脸上雀斑更加明显,可之前少年人的稚嫩几乎看不见了,他双眼发红,嗓音喑哑,“但这也是主的旨意。”

    高迦米拉叹息一声,果断地掀开帘子转身离去。她在某些方面分的很清,从来不愿让自己沾上半点干涉他人私事的嫌疑。

    “好了.....”垂死挣扎的弗兰德伯爵其实一直清醒着,只不过开口说话对他来说难于骆驼穿过针眼,他退而求其次,安抚性地拍拍杰弗雷的手,“Et in Arcadia ego.* 都会过去的.....”(*拉丁语谚语,“我(死神)也在阿卡迪亚”,极乐之地死亡固存。)

    随后他休息片刻,断断续续道,“我妻子早亡——你是知道的——没有合法子女,只有....杰弗雷一个侄子......”

    我知道个鬼。一直沉默的伊西多尔心道。私以为我们不熟。不过他还是耐心地顺着罗贝尔的话讲下去(因为不希望看到届时对方口鼻血沫狂喷),“是的,您要他继承伯爵。可他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不小了。雷蒙德因为父亲遇刺身亡十二岁就成为了特里波利伯爵,就连他同名的伯父也是冲龄践祚。

    “所以....他还需要一个监护人....”罗贝尔呛咳一声,仿佛意识到自己不宜再开口,示意侄子从床尾的羊毛毯下拿出一叠条款契约样子的纸,递给伊西多尔。

    提前准备好这些是明智的。他只能这样想,匆忙地翻看纸上大都写了什么。换作从前轮到这种事,他会先漫不经心的屏退众人,再喊来自己最忠心的文员,跟他们一起像那些信奉旧约的商人或律师*一样通宵核对查证以避免不必要的人财损失。有时也参与制定一些条款,目的是不让对方占半分金钱人力上的好处(比如说,请求——不如说是哄骗——哪位来朝圣的诸侯给教会留下丰厚的物资,实际上却挪用为商用与军用;用宗教法判定西顿领主的婚姻不合法,需要捐一座修道院赎罪;查办圣殿骑士团的亵神与鸡/奸之罪,从他们的银行里搜刮更多钱财.....),从而为这个穷酸可怜、四壁漏风的弹丸之国博取最大利益。(*指犹太人)

    但说实话,这不是他所擅长的:总是兴致勃勃地吩咐下属,然后第一个退出。而且现在再这样做,他等得起,对方等不起。幸运的是,伯爵匆忙之中列出的“条款”没有在奶酪下藏什么阴险的捕鼠夹。

    他要他帮助无甚经验的侄子直到他能独当一面,聘金是根特的土地税收和领主头衔。根特与布鲁日是弗兰德两大重镇,一东一西,布鲁日靠海,经济地位更重要,固然归属于新任伯爵,可根特也.....

    总之,狡猾的老狐狸,辅佐了他的侄子,还得拿他的土地向他效忠。

    “我是个希腊人。”

    我曾是“被弃绝者”。

    我对主的全知全能产生过怀疑。

    伊西多尔放下纸说,看上去严肃而冷漠。没人看得起唯利是图的异教徒商人。一个很不错的拒绝理由。

    罗贝尔看了他一眼,“你不说,没人知道。”

    黑发青年狐疑地低下头,碰巧看到了铜水盆里的倒影:虽然还算得上英俊,可比之从前眉眼更锐利深刻,显得眉骨更高(是那种北方人的阴郁冷峻),鼻子长而挺,衬得脸型瘦长,而且不再是南巴尔干以及小亚细亚典型的鹰钩鼻。确实,他谎称自己是来自日德兰和斯堪迪纳维亚的海盗之后都有人会信。

    十七岁前的鲍德温、希腊商人之子伊西多尔和现在的他看上去就是三个人,这难道也是主的旨意?相信过不了多少年,他会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以及最初的模样。少时他觉得自己长相太过柔和,缺乏君主的棱角与威严,现在却开始怀念。

    一阵沉默后,他抄起一支尾羽尽秃的笔,在最后一张泛黄的纸上签下名字,拿起散落在床边的一沓纸,竖起来理整齐,压平由于被随意搁置而受潮卷起的边角,然后将它们卷起来。

    他平静地吩咐杰弗雷,“给我一根绳子。”

    后者连忙找出穿了绳子的牛皮,将纸据放进去,仔细收好,递给他时神情有些惊讶。

    “出征前那天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伊西多尔抬起头,烛光所不能至的晦暗犹如面纱滑落,深蓝眼眸看上去从未如此澄澈真挚(简直可以去欺骗献身于主的少女),“它当下、将来依旧管用。”

    ———————————————————

    今天他被勒令换了一身行头。

    崭新的链甲可能是用铜做的,虽然辉映着金红色、富丽堂皇的光彩,散发出新抹松脂油的芬芳(比弓弦、琴弦更高的待遇),但真的太重了,使他不由得怀疑生产这种东西的目的是为了拖住逃兵的脚步,令他们不得不面对敌人的马刀。还有,总觉得.....少了什么。

    里面是上了浆的亚麻衬衣,现在有人在给他们披上腥红色披风。白色衬衣代表纯洁与清白,红色披风代表虔诚谦逊(显然他不认可这层隐喻,因为英王理查天天穿一身艳红绝不是出于谦逊)、浴血奋战。

    现在他明白这场骑士册封还缺少什么,是黑色的马。

    七岁时伊贝林的高弗雷第一次带他学骑马就选了一匹漆黑的矮种马。那时问起原因,这位武学老师如是回答:“因为它让你明白: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出自《创世纪》第3章19节)倘若如今让他选一匹自己的坐骑,他绝不会出于风光再选白马。

    并没有站多久,铜质链甲已经压得肩膀酸痛,他试着去窥探身边几名待册封骑士的神情,想要证明这不是自己体质差。然而此时,那位阿尔比恩*的君主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依旧是唯恐别人看不到的红色披风。

    明明靠那一头红发就够了**。伊西多尔腹诽道,他生来讨厌这种刺眼的颜色。因为他知道他们是跪下的,理查才是那个持剑的。傲慢,七宗罪之首,他亦不能免俗:国王不能给国王下跪,即便是前国王。(*英国古称**早期红发被视作粗俗的象征)

    这时理查已经拔/出了他的御用佩剑,放在第一名骑士左肩,同时庄重地说出册封词:

    “强敌当前,无畏不惧。

    果敢忠义,无愧上帝。”

    战时一切仪制从简,故而前面没有供披甲者跪的软垫。伊西多尔阴着脸跪下,等待穿着夸张华服的人来到自己面前。

    如果他是个普通年轻人,可能会认为这场面是神圣的,并义无反顾地把余生献给教会与国王。可他并不是。“重复过多的真理与废话无异。”更何况.....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在心中坚守,而不是挂在嘴边勒令别人坚守。

    “耿正直言,宁死不诳。

    守护弱者,无怪天理。”

    英王一边说着鲍德温听来老套的话,一边用佩剑在每一位虔诚跪伏的骑士的双肩轻触一下,慢慢沿着册封者的队列行进。一共有五人被册封,都是在攻城中立下战功但先前又无贵族品阶的将领。前四位都是三角旗骑士,第五位品阶高一等,为方旗骑士*,正是提尔的伊西多尔。(你姓什么?当时负责登记的司礼官这样问他。提尔。他答道。为了纪念已故的老师,也为了记住自己的新生。)(*方旗骑士Knight Banneret可以在自己的旗帜下率领部队,三角旗骑士则不得不打着别人的旗帜来率领部队。非世袭。)

    他一定是故意的。黑头发的年轻人安慰自己。把他留到最后是为了欣赏身披重甲后跪得双膝生疼而扭曲的表情。但很可惜对方没能遂愿,他还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至少从提尔醒来就不是了。

    理查的剑尚未离开他肩头,伊西多尔抬起头,坦然、不加掩饰地与之对视,礼貌(或者说挑衅)地微笑。国王脸上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赞许与垂怜,但他能察觉到这张扑克脸后暴露内心秘密的笑容越绽越大: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很高兴认识你。

    持剑者的话说完了,受封者该开口了。

    “以天父之名:

    胸中尚有一息,脚下不可动摇。”(出自约瑟芬.铁伊《时间的女儿》)

    礼成。

    伊西多尔站起来,瘦削挺拔的身躯使得他看上去比身高相仿的英王更高,仪仗甲衬得他同样光彩照人。

    大马士革和苏萨的玫瑰花瓣伴随着欢呼如雨般淋下,犹如亚历山大的马其顿大军进驻巴比伦,又令他想起埃拉加巴卢斯*狂欢宴会上淹死人的花瓣。

    然而他错开目光,身体力行了“谦逊”这一职分,有风度地站到后侧,使对方成为想成为的焦点,随后隐于涌来的人潮默默离去。(*详见油画《埃拉加巴卢斯的玫瑰》)

    他挤出人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从漂亮的刑具中解放出来,把仪仗甲脱下来扔给随侍。一个蓄着黑色及肩长发的年轻人抢在随侍之前接过了甲胄(他正要道谢对方先开口了),“这么急着走,不参加庆典了吗?”

    “阁下,我是弗兰德伯爵的属下,要去参加他的葬礼。”伊西多尔打量着这个面生的年轻人:中等身材,体态匀称,相貌虽然英俊但不至于让人过眼不忘(而且和大多数水土不服的人一样面呈菜色,撑着一面墙就要弯腰呕吐的样子),也没有寄希望于打扮凸现自己,穿戴朴素大方却看得出料子不便宜(他估计那方做领子的米色塔夫绸就要三四百里弗尔*)。(*中世纪货币,出现于查理曼时代)

    “他献身于圣战,愿他安息。那么.....”他把链甲递给身后赶来的仆佣,面露礼貌的哀伤,深棕色眼眸看上去很真诚,“何时您缓解了悲伤,想要第二个支付薪酬的人,欢迎来找我。”

    “我是卡佩的腓力。”

新书推荐: 穿书救助服务请按1 獠女 幸运亿 [崩铁]小溪片刻日常 我靠存读档求生规则怪谈 绣衣盟誓 孟婆?狗都不当 赤虹剑 诡异横行,还好我也不做人 安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