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8

    高迦米拉用羽毛拨子校准了琴弦,又调整一下弦的松紧。周围的人们还在寻欢作乐,狂饮高歌,他们的活动只发生在一个小圈子里,尽管这个圈子既有贵族又有走卒。她在思考,要弹哪支曲子呢?或者说,要弹给谁听?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整排檀木窗铺满古旧斑驳的墙面,带有细密雕花的窗格里透出夕阳的余晖,那是从清真寺圆顶的金箔上反射过来的。(唯有这点外界透入的光在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座将人困死的迷宫,人们还有向往外界的权利。)在黎凡特一呆就是十几年,这已是寻常风物。可此景有所不同,因为这里是耶路撒冷。

    “你真的愿意长驻东方吗?”她还记得自己与那位希腊领主订婚前父亲如是问。

    她点点头,不再迷茫,却依然不知道自己坚守在此的原因。

    “布伦希尔德......”父亲苍老瘦削的身影被斜射的阳光拉长,“她所恋慕之人,也在东方。”

    “达芙涅。”

    身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嗓音清澈却有些喑哑。是鲍德温。梦里的他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仿佛岁月之水在他身上停滞。

    “你还在等待何人?”

    他双眸沉静如海,不复离别之日的决绝,却更能使她心潮激荡。如果这只是梦,他的目光为何会如有实质,就好像真的在她面前?

    羽毛拨子于羊肠弦上刮出一段如水的旋律,犹如巴伐利亚的群山中春日解冻的溪水。然而它流淌得并不快乐,因为被高山上的寒冰所阻碍。它躲闪、逃避、被撞碎在岩石与树根上,只是不希望再遭到被冰冻的命运。四周是寂寥无人古木参天的黑森林,只有最闲的地精和矮人才会倾听它的故事。

    “Wollt ihr h ren nun mein lied. viel kann ich euch sagen

    你们要不要听我的歌,我可以告诉你们许多

    Von der gro en gü ldnen  von altv tertagen

    关于那伟大的黄金时代,关于伟大祖先们的时光

    Brynhild sitzt I\'m hohen saal strahlend dort vor allen

    布伦希尔德坐在高高的厅堂,她的容光比任何人都要明亮

    Keiner kann der stolzen frau als freier wohl gefallen

    没有一个求婚者让这个骄傲的女子心动.....”

    隐于夜色中的黑发青年神色微颤,瞬间意识到上次听到这支歌的情形。即使他不能解释出每个词对应的释意,达芙涅却为他译出过它背后的故事。

    她要用它告诉他答案,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这是布伦希尔德和西古尔德的故事,也是她与他的故事。因为她们都爱上了东方的屠龙者。

    “H r das brynhild tochter mein bringst du mich in schande

    听着布伦希尔德,我的女儿,你让我蒙羞

    Keinen freier w hlst du dir der herren aller lande

    这些求婚的人你一个都不要,万国之王说道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

    Keiner mehr an gold gewann keiner mehr an ehren

    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她依旧记得那日午后他向她询问那些古老的北方传说,谈起那女武神为何会被铁链所束缚,谈起手持圣剑的西古尔德在冰冷的洞穴里发现身穿链甲的沉睡女子,为何那位屠龙的英雄在命运安排下爱上她又弃她而去.....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为何最后他还要义无反顾地冲进她设下的地狱业火.......

    (*出自《旧约.雅歌》)

    “Schweiget schweiget vater mein wahrheit hier zu h ren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的父亲,听听我的心里话

    Einen helden fern I\'m ost hab ich mir erkoren

    我已选中了一位英雄,他在遥远的东方

    Keiner mehr an gold gewann keiner mehr an ehren

    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赢得黄金,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赢得荣誉

    Sigurd der den drachen schlug nur ihm will ich geh ren

    屠龙者西古尔德,我只想属于他......”

    我听闻了你在蒙吉萨的壮举,也听闻我主显圣于你。我想象你沙场上的英姿,希望你褪下赫拉克勒斯的毒衣永远不被束缚。在彼处,你是圣乔治的化身,你也是一位屠龙者。

    我在等你。我只想属于你。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Das hat mir die norn verschafft in mein herz geleget

    这是命运女神诺恩告诉我的,放在了我的心上

    Dass neun winter ich erwart den ich noch nie gesehet

    我期待了九个冬天,却从未见到他......”

    你不必再等我了。

    面前的少年人转过身去,拉上罩袍的风帽把自己掩盖起来,微躬脊背,她能看到那嶙峋肩骨。分别时他对她说了太多错话。他称她为甘美的毒药,吸引他燃尽所剩不多的自由时间;他告诉她,只要不能作为拥有实权的将领驻扎在此,她在耶路撒冷的存在便毫无意义;最后他坚持,不会亦不可将神罚延续到自己的后代,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名义上的妻子。

    更何况他的生活从不光鲜,以后只会有更多的不堪。少时初尝胜利的果实,会让人误以为自己会越来越好,从而抱有更多的希望,于是以后的失望也会越大。所有的美好都在夏日来临,此后的年岁则是无尽的秋日。

    十七岁时——仅在蒙吉萨之战一年后——他的面容在麻风杆菌的侵蚀下已不能示人。

    十八岁时他于泉水谷败给了萨拉丁。

    在那段最晦暗的时光里,他在沙场上失利,在朝政上失利,权柄滑落后陷入埃德萨派与本土派的争端中,更不要提他从无胜绩的对抗疾病。在写往罗马的求援信中他说,“圣城不该留给我这般羸弱之人。”

    达芙涅离开前找了几名阿拉伯医师,并留给他一些矿石状的药,叫“密陀僧”,确实一度硬化了疮口延缓了左手功能的减退,使得他直到二十岁左右才彻底失去书写能力。这可能是他在霍布雷德一役中长途奔袭攻克了萨拉森人的后方堡垒所付出的代价,或许是长时间的控马持缰让本就脆弱的血肉变得像风化后的云母一样粉脆剥落。

    二十一岁时,沙提永的雷纳德出乱子了,于是他匆忙地“出席了异母妹妹的婚礼”。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军中的公开亮相,成功地通过谈判逼退了萨拉丁的进攻。可事后他想,这恐怕只是利用了对手对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的怜悯。

    凡事皆有代价——自早先的经历中他已深知这一点,克拉克城堡谈判的代价就是,失去最后一点自由。之前他还能勉强扶杖而行,甚至找一匹训顺的马、对身体稍加固定还能骑行,可在此之后却只能受制于床褥与担架。而且他彻底失明了,面对着丰富的藏书与不得不空出来的时间束手无策。

    最后的两年里白昼无光长夜无眠,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对未知与死亡的恐惧。那一日终将来临,清醒的头脑在高热折磨中逐渐弃他而去。有一次他还怀疑特里波利的雷蒙德要借第二次担任摄政王夺权。

    这位他从前的老师这样说:“陛下,您现在病得很重,这些事可以交给我处理。”

    而他却强硬地拒绝,语气尖锐刻薄,“我何时不病着?我又何时不清醒?您恐怕是对当摄政上了瘾。”

    实际上他很清楚,一个即将被疾病与恐惧击垮的人几乎没有理智可言。或许那些夸赞中的诸如“英明”“镇静”的品质确实曾为他所有,但过去的他和如今的他已不是同一个人。他无比想念那个意志坚定、永不疲倦奋战到底的自己。

    最后他妥协了,将茜贝拉之子加冕为王,并亲自见证所有人向新王效忠。同时,任命的辅政仍是雷蒙德。

    他想对太多的人表达歉意,有太多的错想要弥补,可结果无非是错过。两年后他抱憾而终,哈丁之战后他的老师也是同样的归宿,在兵败后绝望而死。

    “Setzt mir einen hohen stuhl hoch auf den berge

    给我一把高高的座椅,在那高高的荒凉的山上

    Lasst mit runen ihn beschlagen durch zauberkundge zwerg

    让那些懂得魔法的矮人用如尼文字装饰它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达芙涅一遍遍地吟唱命运女神带给布伦希尔德的预言,她等待着屠龙者自东方而来。

    已身为伊西多尔的他想起某一日达芙涅对自己说的话。那时他错开目光盯着一袋红黄色晶体状的矿物(据说两个月以来在街头的收容所里已经有一点效果),任凭她将它碾碎、化开后涂抹在手背上的鼓胀与裂口处。药物渗入时有一丝丝痛痒,让他想把手抽出来。说实话那时的他并不相信它的效果,是由于看着她戴上了面纱和手套,把自己“武装到牙齿”,才默许了她的行为。

    达芙涅一边把干净的绷带缠上他已有残缺的手指,由于这个步骤耗时有点长,她开始一边和病人聊天。

    “你知道为什么我擅长画图稿吗?我没有什么突出的天赋,刚开始做一件事时常常被骂太蠢。其实我已经练习了一段时间,只不过不是你给我的那种城防图。

    “我认识一位云游各地的医生(他是西里西亚人,曾师从一个阿拉伯医师),他提出要研究“真正的人”,而不是《旧约》里亚当的子孙与形而上的定义。”

    他有些烦躁地听着,还是不习惯将真实的自己暴露在她面前。反正他此生都不可能画得像她一样好,天赋又有什么重要呢?

    达芙涅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手头要做的事上,不会在意听众对话题是否感兴趣,于是她继续说,“一天,他的儿子死于肺坏疽,他当着我们的面解剖了新鲜的尸体,将人的肺泡和肺叶给我们看(之前只能用猪或羊的),给我们分析了坏疽与肺病、干湿性坏疽的不同,病变的过程以及真实的身理构造。

    “我敬佩他的勇气与对真理的追求,致力于完整地记录下那日所见。我跟在他身边,有时他给骨折或结石的农民做手术,我就画呀,画呀,想把不同视角的人体都画出来,借此探究什么才是真。”

    处理到他左手中指断面时他感觉她停顿了一下,她的叙述也停滞住了。“很疼吗?”如果有人这样问,他也只会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习惯了也就如此。”先熟后落,先死后腐,理当如此,可有些人是个例外。

    达芙涅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仍在继续:“我们总是探究那些精深的知识:交叉中指和食指是否能减轻罪过,一根针尖上能站下多少跳舞的天使,圣父圣子圣灵的关系,《会饮篇》里两个后背相连的人的性别决定你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可是我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与心就是世间最精妙难解之物。有些人投入余生的时间去通读这本奥义之书,最终却依旧无解。”

    你必学会妥协,有些事注定无解,譬如你我.....若向外探求只有阻隔与痛苦,那便向内探求,如同面对着镜子,越往后退,你就进得越远......

    主啊,你曾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我已不求豁免躯外之罪,那可否覆我以仁慈,赐我内心的清醒与解脱......

    他犹豫着想要回握她的手,却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他对视着她面纱后的脸,听得她如是说:

    “德尔斐神庙的廊柱上刻着,认识你自己。那是给每个人的神谕,也是给每个人的恩赐。所以,我们永远也不会无趣、孤独,因为手头永远有值得研究的东西,一切都会逝去,可我们还有自己。

    “你知道吗?我们还有自己!”

    他不会察觉,到了最后,所能掌控的唯有往昔的记忆,能够阅读的唯有这本名为自己的书,那个博闻强记、坚韧勇敢的少年在有限的年岁里燃尽精力填满了每一页尚可主宰的空白,践行了昨日的诺言。

    达芙涅,我做到了吗?我是否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极限?我是否做到“保守我心胜过保守一切*”?

    (*出自箴4:23)

    “Keiner ritt auf brynhilds berg sigurd nur der frohe

    没有人驰骋上布伦希尔德的高山,只有高兴的西古尔德

    Sprengt auf grani seinem ross durch rauch und waberlohe

    他骑着他的骏马格拉尼,穿过烟雾与地狱的业火......”

    古时的女神一遍遍畅想着预言里的美好结局,认为九年的等待不会令她失望。可是高迦米拉的吟唱平静而忧伤。

    “Brynhild sitzt auf goldnem stuhl eisen schwer am leibe

    布伦希尔德坐在黄金的座椅上,身上戴着沉重的枷锁

    Sigurd schwingt das scharfe schwert die ketten er zerschneidet

    西古尔德挥动锋利的剑,切断了锁链

    Sigurd traf den drachen gut grani trug gold von der heide

    西古尔德刺中了龙,格拉尼驮着黄金从荒原上来。”

    至此,琴声随着一记泛音戛然而止,仿佛无人再知女武神和屠龙者的结局。

    黑发的青年怔怔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似乎并未意识到她的意愿以及即将说出口的话。她以此曲献祭给那段未果的恋情,说明已经决定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这位布伦希尔德不会永远等待下去。

    背对着沉默的所有人,火光无声摇曳,对他来说是极好的时机,可大脑中却一片空白,挤不出半个字来。

    “我知道你这段时日来的意愿,”最终还是高迦米拉先打破了沉寂,蓝灰色的眼眸里是沉思后的理智,“我们的一生是短暂的,无一刻应被浪费。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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