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

    说实话她对这个“希腊屠夫”是排斥的,但是说不清具体原因。或许她一向不喜欢横叉一脚的陌生人,因为他的目的绝不仅是扶她一把换一声道谢——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了,而不是“借一步说话”。

    他们绕开了这座荒村的中心、开集会的地点,根据风向与其中的腥潮味判断是在往西北走。左侧的房子茅草顶塌了,不过眼下不会下雨,含草梗的泥砌的墙挡挡风沙也足够了,里面有人用哨笛吹一支荒腔走板的小调,颤音处理得不是很好,指尖直接堵住了音孔吹出一个升调。笛音萦绕于荒村沙丘间,同焚烧尸体产生的烟气一起上升、消散。

    “那是什么曲子?”她问道,试图缓解自认为紧张的气氛并掌握主导权。

    “是《割草人之歌》,写某次神圣罗马帝国内战后爆发的瘟疫。”他走在她身侧不自觉挡住了忽明忽暗的火光,“Statutum est hominibus semel mori.* 割草人就是死神。”

    (*拉丁语:人终有一死。)

    “是的。出来如花,又被割下。*”

    她抬起头第一次近距离打量伊西多尔。眼前的年轻人比汉弗莱高很多,与她年龄相仿,长相更接近诺曼人而非希腊人,气质比起军官更像是学者,和他的绰号并不相配。

    (*语出《约伯记》)

    “陆上行军非常辛苦,我等在船上偷闲实在惭愧。”他侧过脸来弯起眉眼,谦和的微笑掩盖去眼底的怀疑与窥探,用闲谈的语气说下去:“我听伊贝林男爵说起过您的继父——前安条克公爵雷纳德——曾将马枪比武的技艺倾囊相授,而且您学得很不错。”

    这个伊西多尔确实结交了巴里安,雷纳德.德.沙提永也确实娶了汉弗莱的寡母,可巴里安和雷纳德关系并不好,汉弗莱那个酒囊饭袋也不太可能学什么比武......

    伊莎贝拉瞬间反应过来,他在布局诱使自己露馅。

    “您过誉了,”好在她有模仿几乎任何人声音的能力,男女老少皆可,“我在被阿萨辛暗算之前从未重视过武艺,只好美酒佳人。现在为时已晚,一条命全搭在兄弟部下的身手上。”

    “哈,”黑发青年莞尔轻笑(声音比面容更加年轻,听来有些熟悉),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语气未曾改变,“我了解的那个多隆男爵,不会承认自己只是个酒囊饭袋,也不会领兵打仗、心怀收复耶路撒冷的壮志。”

    “人是会变的,阁下。”她义正言辞道,像一个贵族子弟的名誉受到了侵犯,恨不得掷下铁手套决斗,“普鲁塔克说,当忒修斯之船的所有部件都被换去时,它便不再是启航时的那条船了。我不相信十年前的您与当下的您,由内而外还是同一人。”

    “他也不会引经据典,”伊西多尔敛去笑意,停下脚步转过头直视着她,月色的寒凉改变了沙漠的温度,“这里没有别人。说吧,你是谁?为何要假扮他?”

    “倘若我刚刚承认您的夸赞,您或许又会说:汉弗莱根本不会这些。”她忿然与他对视,幽暗如夜的眸中毫无惧色,可惜有面甲阻隔他也看不到,“怀疑已经存在,无关乎我的措辞。解释权在您,这不公平。”

    “只要有私人观点,就不可能公平。”对方倒是大方承认自己确有为难她的意思,可言辞间依然不客气,怀疑变成了肯定:“你不是汉弗莱.德.多隆。”

    “我有证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我对质,您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能长久扮演这个角色多亏了汉弗莱部下们的支持。他们早就受够了他,怯懦无能夺不了王位又不能通过这场混战发一笔战俘财。而且这家伙还是别参战的好,因为他比谁看上去都擅长打败仗。王室女子的丈夫都是一路货色,她有时会质疑兄长的选择。

    然而,若是这个希腊人硬要她脱下头盔对质.....伊莎贝拉暗自咬了咬牙:明天虐杀穆/斯/林俘虏的恶棍遇害,阿萨辛干的,顺理成章且大义凛然。她找得到共犯,且买别人的命保自己的命不算什么。

    “你的确做得比他好多了。”他平静地说,竟听不出敌意,当然也没有友善多少。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某人心里已经被杀死了一次。

    “谁会在乎头盔下之人的身份?死于巴勒斯坦的士兵数以千计,他们共用一个名字:圣战者。”她仿佛有恃无恐地笑着,“同样的,连哈丁之战的幸存者*都能够坐上王位,谁又会在乎头戴王冠者是何人?”

    (*指居伊.德.路西尼昂,战败后被萨拉森人羞辱并放回。)

    闻言伊西多尔陷入了沉默,从她脸上撤下审视的目光。火光似乎非常遥远,忽明忽暗,使得近在咫尺的人面目模糊,像是戴上了希腊时代的祭司面具,看不清神情。

    他是怎么了?难道也觊觎这个王位吗?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失落,隔着铁盔传到她耳中有些不真切,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狼狈鬼魂,“你是何人,国王是何人,乃至此战能否得胜,都与我无关。那座城或许本来就属于他们。”

    伊莎贝拉无言以对。按理说她应该安慰对方,因为刚才的情绪是她造成的。可是为什么?他真的如此热爱耶路撒冷吗?真的想为它、为这一切做出一些改变吗?作为一个加入十字军的希腊人......

    “或许我应该反过来问,你是谁?”

    “一个认识多隆男爵夫妇的人。”他回答得快而干脆,像是瞬间扫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情感——又成为那个冷漠的审问者,“你取代了他就应当好好待她。”

    “为什么?”

    伊莎贝拉觉得震惊又荒唐。好好待她?她何时有过一个未曾谋面的追求者?回想起那日阿克攻城战刚刚结束,作为多隆领主夫人的她和高迦米拉在一起,篝火对面坐着伊西多尔,他的目光深邃却回避......圣母玛利亚在上。

    可对方没有意识到这几秒间她心头掠过的惊人想法,仍是迅速答道:“因为她会成为耶路撒冷女王。一位优秀的君主。”

    他的答案如此笃定,如同在说:我一定会让她成为女王。

    “你是否因希腊身份遭受不公待遇?”她冷笑着反问,再次想起那句话:纵使王室再无任何男性成员,也轮不到你一个希腊半种......“他们不会接受一个有着一半希腊血统的女王。连她的亲人都这样认为。”

    伊莎贝拉留意到他浓长的睫毛闪动一下,且眉头微皱,仿佛在暗巷里被一把从靴筒里拔出或袖口滑出的匕首刺了一刀,无措而痛苦。被戳到痛脚了,希腊佬,基督徒世界的异类,看来我们都一样。

    可是忍过片刻后,他艰涩开口挤出了一句:“对不起。”

    “你说什么?”

    一次又一次她以为自己拿到了话题的主导权,可他却以一次又一次的震惊回敬她。跟不正常的人不能说正常话是吧?

    “我为她遭到的不公待遇深感抱歉。”他的声音里没有她所想的不平与怨忿,反而有种忏悔的意味。

    “这不是你的错。”她木然道。

    你道什么歉?你能代表谁?像祂一样背负世人罪孽被钉上十字架?你难道不是受害者吗?你凭什么摆出这种姿态来怜悯我?她觉得有点被冒犯又不明所以。

    “总之,请您好好待她,因为她值得。”他坚定地说。这话是对她——假货多隆男爵——说的,情感比最初的漠然更添一些友善,还是看在她本人的分上,“我将尽我所能,拥她为王。希望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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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79年至1180年是鲍德温一生中最晦暗的日子。

    在迈尔季欧云,在泉水谷,他从未输得如此狼狈。果敢大胆是他最大的优势,也是最大的劣势。蒙吉萨的幸运不可能每次出现,以身为饵会把自己搭进去,小胜后的冒进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法兰克人的兵力与萨拉森人相比简直是小猫碰上狮子。

    用几乎失去知觉的右臂紧紧抱住那个陈旧的木盒,因为里面装着真十字架的残片(原本持有它的僧侣为保护他死于乱箭),他在被血浸湿的沙地上像条虫一样蠕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面具没掉。从摔落的地方到战马身侧只有六七步,但此时看来这段路很漫长。有箭陆续插在他身旁的地上或是擦着链甲划过,又站不起来,只能爬行。

    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令他忘记了冗长的经文,仅能在心中默念几句求告,并祈求圣乔治再次现身庇护。已经没必要祈求得胜,他只希望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

    我主在上......

    可局势没有任何改变。

    为什么主保圣人只在大军将要得胜前显圣?为何他们没有向危难中的人们伸出援手?我们都快死了啊!这便是你我应得的最终裁决?

    要站起来,爬上自己的坐骑。他想。尚且自由的左手抓住马蹬,把不听使唤的身体拖过来,然后用力拽着马蹬试图爬起来。

    可能是因为他的腿溃烂得太厉害了,难以着力且半身刺痛难忍,仅凭左手为支撑又要护着怀里的真十字架,连从地上站起来都成了奢望。

    今天死在这里算了.....

    “嘿,兄弟,你能像骆驼一样跪下来吗?”

    他撒手拍拍马的前腿,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一开口被自己嘶哑难辨的嗓音吓了一跳。它接受过专门训练,平时都能听懂他的指令,可此刻也吓慌了,僵着腿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它站着就能扮演好一匹死马的角色不会给萨拉森人的箭射死。

    “伯纳德!快点把陛下扶起来!”终于有人发现国王在地上毫无尊严地挣扎,命人把不能站立不能骑行的他背起来送出战场。

    后来,他被背上了另一匹马,而那可怜的坐骑被弃置在原地,陪伴着尸体和那些倒下的血污旗帜:有五个十字的金白王旗、两大骑士团的旗帜、雅法和伊贝林的领主纹章旗......

    一位不知名姓的骑士将两人的腰绑在一起,在幸存骑兵的簇拥下突围。他忘了那日有多少刀剑从空隙间戳出来,带着血和上一人的体温;忘了自己是拔剑抵抗了还是呆滞得一动不动;忘了向身前的那名骑士道谢,等他想这么做了,对方已不可能做出任何回应:同他绑在一起的是一具尸体。

    他一连输掉了两仗。汉弗莱二世——伊莎贝拉未来丈夫的祖父——为掩护国王突围战死;上一任圣殿骑士团团长托伦被俘,死于狱中;巴里安的兄长被俘,自此伊贝林家族由于巨额赎金沦为空有领地的贫民.....低阶骑士的伤亡更加惨重,死者从不是一个简单、冷漠的数字。

    更为严重的是,先前他督建的几座要塞还未全数完工便被萨拉丁的大军摧毁,半数驻守的圣殿骑士惨遭屠戮。绝望之下,他半年来都病得浑浑噩噩,几乎难以理事。

    然而事情还没完。

    趁他病重,阿格尼丝从修道院回来了,带着她的埃德萨派同党们。

    “麻风病人可以活到多少岁?”他斜倚在床榻上问道,背后用三个枕头垫高方便翻阅那些公文并吩咐书记官。高烧导致太阳穴至颈侧像炸开了一样,连带着溃烂四肢的神经也开始抽痛,尤其是摔到的右腿,教人恨不得当时死在萨拉森人箭下。

    “圣拉泽罗骑士团里的那些人大多是沙场殒命,还有五六十岁尚且健在的。”坐在距床沿四英尺开外的年轻文书倘若不搭话便可让人彻底忽略,说出的话也像某些名为爱世实则厌世的老僧侣一样如同背诵,“陛下还年轻,无需担心。”

    “她要放弃我了,”他无力松手,那卷轴便沿着床沿滚落下去。那是一座堡垒的营建事宜(位于古尔谷地约旦河与一条时令河交汇的水源地,纳布卢斯以东,按理说颇具地利),没朝圣贵族,没生意,没罚金,没钱.....最重要的是没兵源,一切皆为空谈。“她让茜贝拉嫁给路西尼昂,她情人的弟弟。他会取代我成为新王。”

    “倘若陛下安心静养,让公主的夫婿代替您外出征讨,您还能活得更长。”书记员抬眼认真地看着他说,这话倒像是他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

    他心中冷笑。

    “你知道,”他慢慢道,“我从不是个安分的人。萨拉丁还没死,让我静养,还不如把我钉在棺材里。”

    我还年轻。他大我二十岁不止。我快死了。他会熬死我。我赢不了他。连她都要报复我。继续支配我。等我死了支配茜贝拉和她的儿子.....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盘旋,断断续续地,像腐尸上虎视眈眈的乌鸦或兀鹫,而他就是那腐尸。这比喻真恰当。他自嘲一笑。

    书记官又陷入沉默,像随便哪个无生命体。房间里一片死寂,而他心中喧杂不息。

    特里波利伯爵雷蒙德和安条克公爵博希蒙德率军前来名为准备庆典检阅,实则向阿格尼丝和埃德萨派施压,被他勒令驻扎在城外。他们不是为了耶路撒冷,不是为了他,只希望茜贝拉能嫁给他们同党中的任意一人——罔论其才智、统帅能力、家世财力。或者他们干脆来推选一个更适合为王的人,例如雷蒙德,他不也是王室成员吗?

    他的死活并不重要。耶路撒冷不缺国王。麻风病人可以活五六十岁。要是他真有那么多时间就好了。

    他摇摇头,左手笨拙地扯开下一份卷轴上松垮缠着的丝带,将其展开。

    玛利亚.科穆宁娜于修道院向拜占庭皇帝修书一封,说服其令康斯坦丝.科穆宁娜与博希蒙德三世离婚,借此收回安条克所属权。换句话说,耶路撒冷将不再有东罗马的支持。

    “太好了!”他的语气里有种病态的兴奋,像肺病患者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博希蒙德他们可以退兵了!他没功夫再同母亲周旋了。”

    这时门口的仆役过来传话,说伊莎贝拉公主求见。她来得可真巧,听捷报么?

    “我那年少美丽的妹妹?快请她进来!有她母亲的消息。”他笑着说,撑着床榻坐起来些,扬了扬手里的卷轴,一扫先前的死气沉沉,竟有点温和热情哥哥的样子。

    然后伊莎贝拉进来了。灰色的朴素长裙,素白的头巾,昏暗幽深如黑夜的眼睛,俨然一个黑发的海伦。说实话他有些讨厌她,因为伊莎贝拉和她母亲不同,他看不透。

    她并未表现出对麻风病人的恐惧,坦然上前行礼,于他面前落座,并说明来意。她想去修道院度过余生,而非将来联姻。

    “急着去陪玛利亚吗?”他轻声问,清澈的嗓音里依旧带笑。急着去找她商议对策如何取代他?这不能再合理了,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伊莎贝拉茫然地抬起头,神色有些错愕,一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对视间他骤然火起。先前是谁说更愿意留在宫廷?你才是那个戴面具的古罗马演员,你和他们不是一路货色吗?

    “看看她做的好事!”他一把将卷轴拍在她面前,探身在她耳畔诅咒般地低声道:“纵使王室再无任何男性成员,也轮不到你一个希腊半种。”

    她不是不想出嫁吗?汉弗莱二世刚刚为他战死沙场,应该给予来自王室的恩典。死了总比被俘好,不用出赎金,将来人马财力都出得起。那个也叫汉弗莱的孩子看上去倒是礼节恭谨,便择日安排她嫁给多隆的新领主吧。

    犬科动物一旦下了死口便不会松开它们的牙,包括狡猾善变的狐狸,就算你将它活活打死。耶路撒冷,他经营了六年的耶路撒冷,只要他还活着便不容任何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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