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这是他第一次在船上睡得如此沉。苍白的月光似能穿透眼皮,在他看来犹如往昔的晨辉。

    眼前有影子晃动,搅得他睡意全无,试图伸手阻拦,却发现自己的左手短小稚嫩如幼童且毫无麻风留下的瘢痕,睁开眼看清站在面前的人是圣墓教堂的老修士塞巴斯蒂安,算是他的众多老师之一。

    这一定是个梦。老修士在他十三岁那年过世,都没见他戴上王冠,怎么可能拿着卷轴在眼前晃动?还有,他上次在课上打瞌睡是什么时候?

    看到浑浑噩噩的学生清醒过来,塞巴斯蒂安继续开始讲他那引人入睡的课。

    “从前有一个势力很大的诸侯,要把土地一分为三给自己的儿女们。”

    “老师,我们三个里没有女的。”他右前方的红发胖男孩插嘴打断,引得他心中冷笑。他叫狄奥多西,是安条克公爵的旁系子弟,受王后玛利亚举荐为王太子伴读(是了,鲍德温想起自己那时十一岁)。

    “....闭嘴。”头发花白的老头死守师长的权威说下去,“土地不是按面积分配的,而是按产出分配——也就是说,善加利用的情况下,它们制造的利益是等价的。

    “第一块最大,以森林与牧场为主。第二块则是沿海的五座港口,手工业与商业发达。第三块仅有首都与周边几亩地,却有着全国最大的银行和中心教会。如果你是那三兄妹,你会怎么选?”

    红发胖子自然而然道:“那给我那块最大的地,它一定能让我自豪,也能慑服兄弟们。”

    “我不这么认为。”接话的是特里波利伯爵的妻弟戈德温,说话不带黎凡特与北法口音,腔调少年老成,“既然是按产出的价值分配,作为管理者自然希望精力能集中些。我会选首都。除了任我摆布的商人外,我还会得到朝圣者的支持。”

    “是的,我也认为只有短视者才会选森林牧场。但我认为港口一带更重要。”第三个声音出现了,听上去毫不客气,“第一,可以发展商贸抢某人的生意;第二,组建海军,运气好的话还能攻陷几座岛(像那位诺曼人威廉一样)。

    “此外,我不认为最大教区的负责人不敢与你分庭抗礼。你打造一个圣地,只是白白替他们赚钱。”

    这便是当年的他。自负,不甘,野心勃勃,嫉世愤俗....觉得自己能成就不世功业,但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他。

    “鲍德温,从某种程度上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可是.....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令十一岁的男孩失望的是,塞巴斯蒂安并未表露赞许而是叹息一声,“管理较小的领土,第一是易于集中精力,第二点却更重要:要让这片有限土地上的人们尽可能幸福。而在你的立场上,拥有一块小领土却是为了满足更大的野心,你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生活。”

    提尔的威廉传授他从法兰西*带来的神学理念与经营策略,雷蒙德和高弗雷教育他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将领,但他们从没对他谈起过“生活”和“幸福”之类的话题,而他也一向对此不屑一顾:更崇高的事业,一切都为了更崇高的事业,以及上帝的意愿。

    (*威廉出生于黎凡特,曾赴法兰西游学。)

    “我们要顾及的条件有限,那么您的问题便无解了。我能够管理收益更大的领土,”他不服气,撑着桌子站起来与老修士对峙,“而且今后我绝不会是一个好战的暴君,不会以尼布甲尼撒的方式,得到,整个,耶路撒冷!”

    不会以尼布甲尼撒的方式?不会凭借武力征服?兵不血刃收复耶路撒冷?简直是天方夜谭。

    十三岁的他应鲍德温三世之诺、以合法王储之名和平获得了耶路撒冷,可如今的他呢?他和理查等人将做的事是否会和多年前布永的高弗雷*相近?那些俘虏被穿刺在长矛上、践踏于铁蹄下的场景他不希望看见第二次。他不要成为屠夫、劫掠者,哪怕人们以“耶稣的守墓人”之名歌颂纪念他。这样的人怎配在圣墓教堂聆听天音、接受赐福?

    (*高弗雷Godfrey是鲍德温的先祖,于1099年攻陷耶路撒冷并屠杀异教徒。)

    海浪摇撼着船身使床板猛得晃动,半梦半醒间伊西多尔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舱板,脖颈与肩背的酸痛越发明显,又如宿醉般头疼欲裂,想出声咒骂又觉词汇贫乏。他才掀开眼皮就急忙伸手挡住木板缝隙间钻入的阳光,还不嫌够干脆扯起链甲罩袍蒙住脸。

    某个讨厌的催命鬼把舱门拍得乓乓响,他只能放弃与阳光的拉锯战拔上靴子去开门。

    是个没印象的传令兵,被他阴郁的面容吓得垂下眼去不敢对视。心中轻嗤一声,果然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有没有那张银铁面具,他最擅长的都是唬人。

    门外的家伙吞吞吐吐地开口:“伯爵得了消息,命我......告知诸位,”

    “独我一人,诸什么位?”由于背阴处光线晦暗,衬得黑发青年的眉眼更加深刻锐利,连微笑都是冷冽的。

    “告知大人,”他急忙改口,“英王陛下拒绝了萨拉丁的最终和谈,开战就在这两日了。”

    ———————————————————

    在这个库尔德人面前曾摆放过世间最珍奇的商品:特里波利的丝绸长袍,贝鲁特的没药和珍珠,提尔的至尊紫晕染工艺,犹太手工艺人制作的各色玻璃制品,血色的大|马士|革玫瑰,麝香肉桂等远东香料,甘蔗石榴等南国水果......黎凡特终于成了流淌着奶与蜜的沃土,这多亏了他和那位早逝君王的共同努力,后者有着生意上的特殊爱好,有时精明得过分。

    想到这里,库尔德人若有所思得勾起唇角。作为宽厚的东道主,他曾给两个年轻的基督徒送去过水果与药品。鲍德温和理查,他此生中寥寥无几可以被定义为“对手”的人。说起来这两人还有血缘关系,尽管理查更为年长,严格来说还是鲍德温的堂侄。

    围困勃艮第公爵时他曾远远见过理查一面。这位身先士卒的国王勇武过人且颇有谋略,甫一到场就稳住了形势。行事沉稳不逞孤勇,具备约束下属的权威,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或许是因为都流淌有金雀花家族的血液,理查和鲍德温都有着蓝色的眼睛,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理查从头到脚都告诉他人(或是“说服他人”)自己是不败之王、完美骑士,蓝眸里燃烧着自信与希望点燃的不灭圣火。然而那位耶路撒冷王从来不是如此。于蒙吉萨初见十六岁的他,双眸里盛着寒冰淬出的刃,锋利却单薄,不甘而不屈;再到卡拉克城堡谈判时,那寒冰消融了,映着破碎的月色,即将蒸发于黎凡特的夏日,看淡一切的沉静里似有决绝与无奈。

    “苏丹,使节带着消息回来了。”阿拉迪尔掀开帘帐进来,尖头靴踏上他身后的软垫,除了晃动的光影他没弄出额外的响动,像一头敏捷的豹。

    “怎么样?”他将大不里士的细密画经变图往后翻了一页,小心翼翼不愿碰掉金箔。

    “他拒绝了。”年轻的侄子说,“除非您愿意献出耶路撒冷。”

    他轻微颔首示意对方知道了,且早已料想过这个结果。理查想要决战,而非和解。而且双方都不相信战俘事件后会有真正的和解。有时他会这样想,那年春末在卡拉克,倘若鲍德温有把握胜他,是否还会进行和谈?果然,外交只是在缺乏胜率情况下的苟延残喘,人人都更加渴望显而易见的胜负,哪怕它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1187年10月9日。他正式入主耶路撒冷。在前往阿克萨清真寺参拜后他去了圣墓教堂。老城区的百姓还未完全撤离,一片嘈杂鸡飞蛋打,满载货物的牛车经过教区,禽畜在教堂前的广场上留下玷污的痕迹,粪便上覆盖着辙印。他看不下去下令打扫教堂广场,直至它像清真寺前庭一样干净。

    一群信奉希腊正教的神父见到萨拉丁的亲卫纷纷跑来,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祈求宽恕并延长撤出耶路撒冷的期限。

    他向他们解释亲卫的来由,并告诉他们圣墓教堂一切照常,神职人员想留就留,想走便走。当然他还是希望他们留下来,因为圣城需要他们。

    神职人员们如蒙大赦,其中一位老者主动提出带领他参观教堂。他婉言回绝,并保证不会有任何亵渎之举。“一个优秀的穆|斯|林应该对所有宗教保持敬意。”他说。*

    (*引自萨拉丁本人的话。)

    这是大理石的殿堂,纯白的世界,一如那人的衣袍。他拾级而上。这里空无一人,壁画斑驳,唯一跳动的烛火增添一些生气,唯有脚步声在罗马样式的十字穹顶中久久回荡。一道光自穹顶射下,照亮了尘埃,仿若圣界接引,指明他前进的道路。

    耶路撒冷王室的棺椁很好辨认。明显尺寸偏小的那个属于早夭的男孩,剩下唯一一具与众不同的则罩着黑纱,因为棺椁的主人是一个神罚者。

    他扶起地上倾倒的十字架,径直来到外罩黑纱的棺椁旁,抬手覆于其上,感受大理石的凉意。想必那银铁面具也是这种触觉。

    他想对棺椁里的人说什么呢?

    “回来吧,与我一战。”

    不好。他暗自哂笑。多么低俗的愿望。

    “回来吧。”最后他这样说,“假如耶路撒冷最终必须由基督徒统治,我只希望是你。”

    时至今日,他一直想知晓鲍德温的答案。能杀而不杀,可胜而不战。我想成为这种人,你也是吗?

新书推荐: 【*******丽 我请师尊恋爱 鸾佑 泥潭 朝野 等一场雪 夏日谎言[校园] 魔教废材绝不躺平 君迟归 顾时夜同人:重逢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