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春雨缠绵了些时候儿,连日来,夜里偶有闷雷,隆隆低吟,搅得人心悸燥。

    今日也不例外,一团团乌青的浓云凝结成势,低低压下来,连着漫天雨丝,淅淅沥沥落在吴州城的白墙黛瓦上,晕出一幅浑天然的水墨烟雨图。

    时府

    杨妈妈端着一盅汤药,从厨房门口出来,谁知突然遇上一股劲风,夹了廊檐滴落的雨水,迎面扑洒过来,激得她瑟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

    “这湿冷的贼天气,叫人浑身不爽利......”嘴上嘀咕着,脚下却不敢耽误,只见她踩着细碎的步子,绕着天井,穿过窄门,沿着长长的墙廊走去。

    快到时,看见几道闪电劈裂了天际,她越发加紧了脚步,急匆匆来到寿安斋门上,忽的一记惊雷震天响,吓得她没踩稳石阶,连人带药摔了出去。

    紧接着,时家主母的哀嚎声就从屋里传了出来:“母亲,母亲大人,您怎么忍心丢下我们这一屋子不成器的,独自仙游去了啊?”

    “老太君死了?方才扶她睡下时还好好的,怎么才一会的功夫就......坏了坏了,得赶紧去告诉姑娘。”顾不得打翻的汤药,杨妈妈连忙爬起来,忍着疼,一瘸一拐的往云疏阁跑去。

    途经园子时,见一只落单的乌鸦,被雷惊得四处乱窜,凄厉的鸣叫一声后,又似箭矢一般往前飞去。越过亭台水榭,山墙游廊,它停在了一扇支摘窗前。

    “去去去,哪里飞来的乌鸦,别来寻我们姑娘的晦气。”侍女采萝合上窗户,回来继续为时澜洳更衣,“姑娘,您已经十来日不曾睡过一个整觉了,老太君那边,就让奴婢替您守一夜吧?”

    只见对面的人微微蹙起一双秀眉,素手纤纤挡住她递来的大袖长衫,开口是一贯温软的语调:“去换件窄袖短衣来吧,我待会伺候外祖母喝药,穿这个不方便。”

    顿了顿,忽然担忧起来:“采萝你快些,外祖母午睡该醒了,杨妈妈的药也该煎好送过去了。”

    采萝很快从衣橱里拿来衣衫,替她穿上,既心疼又如释重负的说:“上天垂怜,见姑娘这般衣不解带的细心照料,老太君的病情总算有了好转,否则咱们在这府里,怕是要待不下去了。”

    对襟的比甲纽扣繁多,时澜洳嫌采萝太慢,便上手帮忙,若草色的锦缎衬得她越发清丽,没有哀怨的神情,合上领子的搭扣,她轻轻拍了拍采萝的肩,舒展着眉目安抚道:“外祖母福寿绵长,不会有事的。”说罢便往屋外走去。

    来到门口时,抬眼望了望天边,雾茫茫的一片,明明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暗沉如夜暮将临。又看了看廊檐下错落的竹帘,直把天光遮去了一半,若不是怕沾湿了鞋袜,她真不愿意走这曲折的长廊。

    正要迈出步子,隐约听见院外有声音传来,待人跑进了垂花门,才看真切,竟是杨妈妈,只见她不管不顾的奔进雨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喊着:“老太君仙逝了,姑娘,老太君殁了......这下可如何是好?我的姑娘呦,你真是命苦呐......”

    时澜洳感到万分惊愕,连忙上前搀住杨妈妈,凝着一双乌黑的瞳仁望着她,不可置信的问:“怎么会?祖母方才还同我说笑呢,妈妈你可是弄错了?”

    杨妈妈控制不住的紧张难过,语无伦次解释道:“我,我端着药,全洒了,主母在屋子里大哭,说老太君仙逝了。”

    时澜洳瞬间反应过来,定是舅舅又赌出了祸事,半月前他将家中的庄子田地输了个精光,外祖母被气得怒火攻心,昏迷不醒。她日夜守在病榻前,一刻不敢松懈,好容易把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如今却是在劫难逃了么?

    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似的,一片空白,颤着身子倒退两步,语滞住了。

    在一旁的采萝急忙扶住她,担忧的哭起来 :“姑娘节哀啊,姑娘别伤心,姑娘......”

    时澜洳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上前去,一把抓住杨妈妈的手臂问:“妈妈,你可亲眼瞧见外祖母闭眼了?”

    杨妈妈见她这般反应,内心焦灼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摇头。

    得到答案,她心中生出了一点希冀,提起裙裾,径直往院外跑去。绣鞋踩进水塘里,顷刻便濡湿进脚心,翩迁的衣袂沾了水,也变成了羁绊,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越跑越急,终于摔了一跤,怪自己不争气,一路哭着跌跌撞撞,总算来到外祖母的房门前。

    可她,却没有勇气踏进去。

    自小她便没有父亲,母亲也因生她难产而亡,舅母说她是个不祥之人,打算将她弃了打发给人牙子,幸得外祖母怜爱,把她留在身边抚养。舅母虽然颇有微词,但舅舅文不达武不就,在这个家里并说不上话。

    而外祖父时毅,生前是定远将军,官居从三品,战死沙场后得朝廷抚恤,追封为正三品昭勇将军,外祖母陈氏受丈夫荣光,被册封为诰命夫人。

    她不敢想,倘若连外祖母,也离她而去......

    踟蹰间,忽然听到屋里有人在对话,一个呜咽的女声先说道:“原本咱们还能凭着母亲的诰命之身,顶个达官贵戚的头衔,如今她不在了,这个家算是败落了,但这宅子,是我与两个孩儿的安身立命之所,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打它的主意。”时澜洳听得真切,这人就是她的舅母,吴秀梅。

    接着便传来舅舅焦灼的低吼:“赌坊那些人岂是好惹的?若不卖了这宅子,短短三日,我上哪儿筹钱去?你难道想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看来外祖母果真是走了,心中升起绝望的悲痛,可是她要强忍着听完,才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拿着帕子捂住嘴,好让自己不哭出声音。

    屋里的两人继续争吵:“可是良杰明年就要上京科考,晴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如今咱们时家,即便是烂了心,在外人眼里,也还是昭勇将军遗孀的门楣。眼下趁这空壳子还在,替两个孩子考虑前程才是第一要紧,我不管,这宅子不能动。”

    “这宅子既动不得......那你说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来。”

    原本还在哽咽着的舅母,慢慢止住了哭泣,再开口时竟有些为难:“法子倒是有一个,你也知道的。上年,姚知府曾托父亲的旧部赵千户,上门来聘澜洳,当时给出的条件是,只要她愿嫁,可按咱们吴州城最高的规制迎娶,不吝钱财。可这桩亲事硬被母亲给拦......下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舅舅一声“不行”给吼住了,大概是怕被人听见,他又压着嗓音说:“姚知府年近六十,虽然死了发妻,但那糟老头子姬妾成群,若是把澜洳嫁过去,岂不白白让他给糟践了?”

    这话惹得舅母很不快,只听她不管不顾的拔高嗓门说:“如何就是糟践她了?姚知府家财万贯,又膝下无子,这丫头嫁过去就是当家的主母,不必做人后母看人眼色,还有金山银山供着她使,要是肚子再争气些,来年生个大胖小子,这辈子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更何况,哪里就白白便宜姓姚的了?人家不说了吗,愿不、吝、钱、财的迎娶她过门,也正好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多两全其美的好事,竟让你说的这样不堪。”

    一说到解决燃眉之急,舅舅似乎有些动摇。只听他长长哀叹一声,无奈的说:“我对她门母女有愧,毕竟是我害了文君,如今再打澜洳的主意,我怕日后到了地底下,没脸见她,母亲也不会饶了我。”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眼下你若不做这个决断,只怕不用等到日后,待讨债的人找上门来,你现在就得下去和她们团聚。”

    舅舅似乎气急了,一个“你”字卡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下文。

    大概自觉过分了些,只听舅母又缓和了语气道:“你妹妹的死也怪不得你,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京师下来多大的官啊,咱们费了老大劲,才把她送到人面前去,她却不懂得把握机会,叫人第二日就给退了回来,真真白生了一副美貌的皮囊,我看澜洳这丫头也随了她娘,一根筋,转不过弯。”

    这回舅舅不再反驳她,又重重哀叹一声,似乎很难做决定,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母亲最疼爱澜洳那丫头,定然给她留了嫁妆,咱们先找找吧。”听到这,屋子里便响起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真相竟是这样,时澜洳原以为,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原来,她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可能连母亲是谁都认不得,母亲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巴结京官,赠上承欢的女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拜舅舅舅母所赐。生平第一次,她产生了杀人的念头,恨不能将他俩千刀万剐,攥紧了拳头想要冲进去。

    雷声滚动,隐约能感受到脚下的地砖在震颤,天边连着炸开两道惊天霹雳,震醒了她。不行,还不是时候,若能同归于尽也就罢了,但如今她势单力薄,不能以卵击石,必须忍耐,等待时机。

    于是她又重回到大门,边唤着外祖母边跑了进去。

    来到床边,狼狈不堪的跪倒在地,发丝上的雨水滴到长长的眼睫上,扑朔两下,混着泪珠滑落脸庞,牵起外祖母的手合进掌心,人已经微凉。万分难过扑进她的怀里,试图唤醒她:“外祖母,祖母,澜儿来了,您快醒醒啊,快睁眼看看澜儿啊,都怪我,没能守好您,不该轻易离开的......”

    床上的人却丝毫没有反应,像睡着了一般,面容安祥。时澜洳慢慢接受现实,帮老人缕了缕鬓边垂落的银丝,又揶来被角盖好。然后跪下,长长的磕了一个头,颤着声音说:“外祖母,孙女不孝,孙女来晚了,您老人家安心往生去,勿要挂念,孙女会听您的话,做好您交代的事的。”

    谁知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时文昌擒住手腕拉了起来:“澜儿,你来得正好,你外祖母给你留了多少嫁妆?如今家里有急用,你先拿出来,舅舅日后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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