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洵羽|叁|

    说是等伤好了差不多就离开,但魏方圆和候鸣回恢复得不能再好时,都没走,不是不想走,而是忘了什么。

    魏方圆最近一直在想自己空了地方到底是哪,他努力去挖记忆的源头,但摸不到,更别提去看清了,好像他最开始就在这,也没别的地方。

    候鸣回也是一样,但他没有魏方圆那么苦恼,似乎已经完全忘了。

    好在魏方圆有记录的习惯,奇怪的是,一开始写的都有被涂抹的痕迹,根本不知道当时写的什么,那些记录的东西,现在只能看出日期,让他了解自己到底在这待了多久。

    他垂眼扫过那些痕迹,手指摩挲几下,算了算日子,他已经在这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和候鸣回在这待了二十年。

    怎么自己一点都没变,候鸣回也没变,方文和方华也没有变,唯一变了的只有他和候鸣回的关系,更加熟了,如老友一般。

    他想着种种事,一时挑拣金荷的动作慢了下来。

    “怎么了?看你呆起来了?”候鸣回道。

    魏方圆回神,转头看向在旁坐着的候鸣回,对方却未抬头,还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没什么,就是过得太久了,久到了忘了很多东西。”魏方圆看对方没有对视的意味,就回过头,仔细地挑起金荷。

    “哪有,不是早在这了吗。”候鸣回不咸不淡,甚至没有语气的起伏。

    魏方圆习惯了他这样的记忆,一开始他还会纠正对方,现在倒不会了,因为他发现不管怎么说对方都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了,第二天又忘了,且自己的记忆也不稳固,有时他还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但他的记录又在告诉自己,不是。

    所以他没有会候鸣回的话,准备一心一意挑拣金荷,突然候鸣回发问

    “你喜欢谁?”语气淡然,像是在问今晚吃什么一样自然。

    魏方圆愣了愣,一是他没缓过来这个问题的重量,二是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问题,所以为了得出答案,他好好地在脑子里掏了一番,即刻的下意识让他明白自己肯定是有什么答案的,在好好搜刮之后,浮现出两个人影

    ‘幼姝和阿姊。’他想到,但没开口,因为他已经不记得这都是谁人。

    见他没有回答,候鸣回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次发问:“那你爱谁?”

    “我自己。”魏方圆即答,没有一丝犹豫。

    因为魏方圆回答得太快,候鸣回还没来得及想他会回什么话,一时怔在了原地。

    其实魏方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答得这么快,可能是记忆的丢失让自己更加没有顾虑了,他转目,又是暗暗想到,没再开口。

    候鸣回蹙着眉,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却不小心在金荷瓣上留了道淡痕,挑拣金荷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转目看向魏方圆,淡然的,没有什么起伏的,自己的心境却好像有什么变化,说不上来,刺挠得慌。

    方华有时候会在这个点来找他们,不是帮忙,只是拉个小板凳,吃着零嘴,与他们拉家常,是再熟悉不过的光景。

    魏方圆眼里,就算好像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有方华和方文,都没有什么变化。

    方华还是一头白发,映着年少的面容,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老成,喜欢眯着眼笑,阳光下来的时候像是一只被晒暖和了的猫。

    “就是说嘛,还得是风朝的花多。”方华嗳了一声,随机发出感叹,还不忘拍了下大腿以表自己的同意。

    “也不见得就有北朝的桑花美。”候鸣回撇过眼睛,不愿意理这两人,只留个有些鼓气的侧脸。

    魏方圆含笑着,赶忙打了个圆场,他拉过候鸣回的大腿,让人又转回来,“各有各的美嘛。”魏方圆看着候鸣回,对方发来询问肯定的眼神,候鸣回架不住,沉滞地点了点头。

    而内心却在庆幸,魏方圆没有注意到他的大腿在被拉动时,轻微的一颤。

    真是刺挠,候鸣回砸吧下嘴,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有什么颤动了,只是在看到金荷瓣轻轻摇动时,勉强看出了一些意味,但某人并没有当回事。

    方华还在细细盘点着花的品种,好像饶有趣味一样,“那你们知道析集的花是什么吗?”他无端发问,语气细微地变化却带起了质问的意思,方华笑着,眯眼看向他们。

    而二人双双摇头,“也是,现在的你们也不会想起析集。”方华自嘲地摇头,“其实就是金荷。”他睁眼,墨色的眸子里盛放着解不开的结,弯弯绕绕地向魏方圆和候鸣回二人投来。

    “如果析集族还在,那这肯定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方华摆弄着手中的金荷,看似是要将金荷掐破,但那片金荷好好的,没有一点伤痕,宛若初绽。于是又回到了平常的状态,一只晒太阳的白猫。

    晚上回房,魏方圆现在倒不会还别别扭扭的了,回到房第一件事就是双手向腰间一拨,顺溜地脱了外袍,然后指尖移动几下,解开内里的衣服,直接一甩,将整个人砸到床上。

    相比之下候鸣回的动作就文雅很多了,甚至他还好好地将衣服叠好了,掩上被子,老习惯地露出半张脸,闭上眼缓了会儿,睁眼就看见对面睡过去的人。

    魏方圆整个扒在床上,像张人形的膏药,发出沉重毫无顾忌的呼吸声,一次比一次重,头发随意地散成一摊,勾出他的身形,身形也跟着呼吸起伏,侧过的脸嘴半张,睡得是真香。

    候鸣回突然觉得很不爽,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气,一出来就能让自己的眉毛打结,本来他觉得这股子东西不明不白的,就不发作了,全当是今夜自己眉毛受了苦,要多皱一会儿,于是准备把脸埋得更深,把眼闭得更紧。

    哪想到“吭——”的动静又从魏方圆那里传来,候鸣回毫不犹豫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咩啊!”

    不用想后面的疑问肯定是魏方圆发出来的,他本来就睡得沉,连发出的声都不知道带上了哪里的口音。

    “你莫名其妙打人干甚?”魏方圆揉着自己无故传来阵痛的脸颊,看向又缩回被窝露出半张脸的候鸣回,眼光里短暂的迷糊之后就转为不解,和一副要打架就来的意味。

    “你鼾声扰我睡眠了。”候鸣回的回答闷闷地从被子后传来,有很多东西被蒙着了,所以魏方圆不能通过语气来判断对方到底是什么个心情。

    “......”魏方圆无言,因为好像很久之前,他还没完全忘了什么礼的时候,好像也因为候鸣回半夜打鼾,瞬时给了自己一巴掌,力度可能比现在这个候鸣回给自己的大很多,当时候鸣回可是直接从床上窜了半杆,还踢歪了三根床板。

    想到这些他的头就低了下去,挠挠自己耳侧的发丝,绕了个圈,想开口说些什么,抬头时却发现候鸣回不知什么时候转身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还是全给床单罩着的,简直就是一根人条。

    ‘那我还是找化十叔找点药的好,不能扰人睡眠。’魏方圆想到。

    ‘简直是扰人睡眠!’候鸣回的心里蹦出这样一句话,他现在有些分不清到底是鼾声扰他睡眠,还是魏方圆扰他睡眠,方才魏方圆绕了自己头发几圈,拘谨地一坐,另一只手还紧张地搁在大腿上,哪个血气方刚的男儿会做出这样的姿势!简直是扰人!候鸣回又在心里重重地喊了几遍,还好他现在转过身了,不然这副誓要斩杀妖孽的表情要是给魏方圆瞧见了,只怕是会给他取更难听的绰号。

    ‘哪个绰号能有鸟人气人?’候鸣回这么想着,一下心里的火就有了几分理由,于是火越烧越猛,候鸣回高高地抬起腿,手刮了几下,轻轻一拍,再来一拳,不出所料肌肉开始了抽搐。

    魏方圆也开始了叫唤,他本来刚收拾好情绪躺下,又准备开启自己的美妙睡眠,却被抽筋的巨痛拉出大叫。

    ‘仙乐暂明’候鸣回无端地想到,嘴角也上扬了,他完全不遮掩自己,想笑就笑,但他也没笑出声,魏方圆只看见一双弯弯的眼睛在发光,好像刚才经历了什么很幸福的事一样。

    “多吃点好的吧!”魏方圆不断按摩着自己苦命的大腿,龇牙咧嘴道,“你受伤,痛的可真是我!”说完也猛地一甩被子把自己砸到床上。

    候鸣回感到自己的臂膀阵痛了下,想着怎么能有人把自己这么砸在床上,却无端地冒出点愉悦,闭起的眼弯得小月亮似的,搂着自己的臂膀,安心睡去了。

    魏方圆哪会想到候鸣回是故意让自己抽筋的,只是稍微嘟囔了几句,也安睡去了。

    次日,方华前所未有的不用他们照顾花田,而是给两个人都泡了杯香茶,澄黄的茶汤映出人的面貌,似乎能看出什么从前来。

    方华没有变化,唯一有点变的,是头发更长了,现在能斜搭在肩头而不会滑下去了,二人觉得奇怪为何要突然这样,但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被对方一杯茶堵住了口。

    有什么被茶浇开了,丝丝绽开在茶水里,鲜活了起来。

    是记忆。

    魏方圆几乎一瞬间流出了泪,泪珠掉进茶汤里,荡出了破碎的面容,候鸣回的情况也没好多少,他扶着额,谁人也看不出他有没有落泪。

    “孩子,对不起,是老朽自私,给你们下药蒙了记忆。”方华坐着,向着他们低头道,“方文已经治好了,现在只差有人带他出千霞间。”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自虐一般地将滚烫的茶水倒到自己手上,皮蜷缩了一块,“老朽已经不能操控那些时间了,不久后估计要死了。”在一旁的方文给他拿过帕子,好像没看见方华做这么恐怖的事一样。

    “老朽救了你们,你们也救救小文。”方华捂着受伤的地方,一字一句道,“此间不过二年,是老朽给了错觉。”他又道。

    方文好像懂了什么,啪嗒啪嗒地跑到自己屋里,翻出来几个包裹,背好。

    “我会给你们引路,带你们离开千霞间,你们谁可以许小文一生平安就谁带走。”方文道。“小文,会失去所有有关于这里的记忆,还请多多照顾。”

    魏方圆还没从自己记忆复苏的惊愕中缓过来,就接受了如此信息,加之许久没好好思考了,竟顺时脑子一片空白。

    候鸣回也差不多,空白中冒出来记忆,从破碎到完整。

    二人对视一眼。

    他们又是太子和二皇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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