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贰拾贰|

    花折明待不住了,她彻底从床上坐起,怔怔地望向窗子,月光漏不进来,深掩的窗棂让她连月光都摸不着,只能通过微凉的气温来感知时间。

    没有由来的,花折明突然光出了一肚子火,她很快翻身下床,赌气似的不顾宫人的劝阻,执意向外走去。

    还好天气早已渐暖,否则要是之前这个时段出来,花折明可能心情会更差了。

    拖步来到池水旁,这个池子里没种荷花,摇曳着天上的明月,晃动着一池的光华,花折明命人搬了张美人椅来,随意地往上一靠,也不用什么消遣,她就这么半躺着,支起半个头,久久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任由其淌入池中。

    看月在水里游动,有暖风吹过,花折明一下失了神,因为这几片太过温暖,她差点以为是那人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回来了。”花折明苦笑道,伸手拨乱了池水,“我也是魔怔了,想着你还会回来。”

    宫人们不敢上前,更不敢听取任何话语,此时此刻花折明又托身于记忆中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爱和温柔变得这样的不可见人,是从那次军营事变后,还是花家被抄,还是宋源死后,还是决心复仇的时候。

    她不知,假如花折明可以给予正常的爱,那么现在的她一定是条流向魏清尺的河。

    可如今对魏清尺留下的只有伤害,假如也只是假成的果,没有真实的可能,‘我真的是太自私了。’花折明喃喃道,她漫无目的地向后仰去,落得满天夜色落入眸中。

    要是宋源还在,断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至少花折明不至于低落到如此程度。

    “军营的事啊,令人怀念,我都多久没去那了。”花折明向天长长叹出一口气,但并未吐出心中的阻塞,“还是得查查的,这点要是出错了可不得了,改日要和宋清见一面了。”

    月光流淌于此身,沿着轮廓落入池中,再映上眼底。花折明如此半躺着待了一夜,风都把臂膀彻底吹凉了也没怎么动。直到阳光出现时她才缓缓起身,迎着金光走远了,斜长的影子摇晃着,直到她消失在最明处。

    第二夜。

    宋清正卷着书在亭中诵读着,每晚都是,宋府清冷,不像是宰相该住的地方。他不断地踱步,教书先生似的转来转去,直到一道黑影突现于他身前。

    “小曦啊,以后还是少来。”宋清道,抬眼时顺便合上了书卷,“今日怎么想着来了?”

    “想着军营的事,实在是闹心。”花折明道。

    “也是,确实闹心。”宋清下意识捋着胡子,“所以是要问些什么?”

    “军营的情况,还有宋相知道的所有情况。”花折明道。

    “蔓延出了不知名的瘟疫,说是瘟疫倒严重了,感染的人都看起来精神恍惚,但又很少影响日常生活。我知道的情况就是瘟疫来源,怕是之前的析集,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和之前阿芜所制之毒一样。”宋清转眼,掸去花折明肩膀上的叶片。

    “那还真是说棘手不棘手,说不棘手也棘手啊。”花折明勾了几下唇角道,“计划如何了?”

    “一切正常进行。”宋清道,目光流转之间又忽然凌厉了起来,“你没对魏清尺太好吧?”

    “没,怎么会对她太好呢。”花折明有些苦涩地转眼,“万一计划失败,还请宋相...”

    “我会的。”宋清道,随即重重叹息道,“你现在又何尝不是走了和花起一样的老路。”

    “阿爹是迫不得已,我现在也是迫不得已,幼姝不应该受到这些牵连,她只要恨我就好,这样一切对她都好。”花折明道。

    “别忘了花家是怎么被魏度抄的,也别忘了无尽是怎么死的。”宋清重重道。

    当年的花起也如今日的花折明一般,意图谋反,不为别的,只因魏度日日荒废,夜夜笙歌。于是花家与宋家以及国师阿芜联合,为了宋源和花折明的安全,他们都做了相同的事,那就是将她们送进宫,且在这之前就割断了情感,保证她们是恨着的,这样如果东窗事发,宋源和花折明还能勉强逃过。

    但后来的事实告诉他们,阿芜不可信,她不只恨魏度,她还恨所有的风朝人,所以花家的结局是因为她的泄露,宋源的死亡也是她所导致的,原本花折明只当是意外,如不是阿芜自己没看好孩子而导致自己的失败,花折明都不会知道她是析集人,也不会知道宋源的死亡其实是阿芜的遗留。

    所以花折明曾无比厌恶自己的父亲与家,也曾因宋源的死而日夜不思眠为何物,后者则从未停止。

    此时的她,也在做和花起完全相同的事,让魏清尺恨她,让所有人都看出她不待见魏清尺,最好什么时候带着魏方圜来反抗她,这样她才放心,才敢一次又一次地计划谋逆。

    “此时军营的情况,与中了析集毒的情况接近至极。”宋清道,几乎是肯定的语气。

    “那可要费一番头脑了。”花折明道。

    “你最好把阿芜的尸体好好查看,就不信什么都看不出来。”宋清道,“还有最近尤其要与无洵和幼姝走远些,过不了几日就要动手了。”

    “知晓了。”花折明重新戴上面具,收了身形,“你也小心点,可别这个时候因为直谏被贬。”

    说罢乘着夜色走了,春风中月光下,宋府有许多柳树,刚花折明正是踩着这些离开的,此刻正摇曳着枝条,带有嫩绿的拖影,在宋清眼里尤为突兀,这院子太冷太暗,只要一点亮都能立刻瞧见,他移步到柳树跟前,拂过柳枝,新生的绿芽是玉般润泽的手感。

    生命的青涩在指尖停留,忽而莹光映月,宋清有滴泪落下面颊。

    “无尽种的柳树又发芽了啊。”艰涩地开口,语末发颤,连带着眼睫也是如此。

    “发芽了怎么不回来呢。”他又道,问句里没有疑问的语气,反而表达了肯定。

    宋清回到亭中,无一人在身侧,因而此时更显得他孤影徘徊其中,卷着书卷,他轻轻颂吟着词句,声音随着柳枝摇曳,环绕了在他周围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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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方圜还在抓耳挠腮,书案已经乱到不能直视,长灯明明地跳动着,一如此刻他的眉头。

    他翻了不知多少前史,看得眼睛都有点不识字了,可如今他知晓的关于析集的还是少之又少,唯一现在能知道的,只有那个族群首领的名字,和筛选的方式。

    析集少双生子,一出生便是下一任首领,两个孩子自出生就携带剧毒,时光流逝后只会活下一个,历任双生子都用着相同的名字,“阿芜”和“理斐”,正式成为首领后便称为“阿芜理斐”

    这么一想便合理了,阿芜阿芜,那么她就是析集的首领之一,如此她之前所做的事便有了完整的动机,北风二国合伙灭了析集,她怎么可能不去复仇。

    “那么理斐在哪,还活着吗?”魏方圜对着自己发问道,“她之前堂而皇之地叫这个名字,就不怕被发现真实身份吗。”

    疑问虽少却让人头疼,魏方圜以为自己了解一点后思考起来会更方便,可现在并不如此。

    深叹口气向后仰去,魏方圜捏着自己的眉头,努力让自己的劳累泄出去,再次附身翻页时,指尖触及的地方是陌生的笔记。

    “前朝国师为析集阿芜,北风无因灭其种,定其万世不起之罪,过之过。”

    笔迹秀丽,起锋收尾凌厉,魏方圜反应过来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是魏规的字迹。

    “所以阿姊才会...”魏方圜喃喃道,再次指尖覆上笔记摩挲。

    可能是久坐,也可能是夜风,或者是自己心绪激昂一瞬。魏方圜的全身都蔓上痛感,贴身衣物汗涔涔的,他捂住胸口控制住自己过甚的呼吸。

    “哈...”魏方圜颤抖着呼最后一口不稳的气息,随后头垂了下来,深深的,低低的,“我到底是要这样到何时,别死了的时候还没说出来。”

    说罢抬头,烛火正巧映入他的眼眸,殷红的色泽,散发出奇异的生命活力。

    “要是能少点痛也好啊,没事,不过几年我也快走了。”魏方圆喃喃道,“不过几年幼姝该怎么办啊。”他将头埋在双臂交叉的地方,每叹出的一口气都一下一下地灼烫着他的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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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良久,魏规先开了口,“如果你活不过几年,那我当如何,为你陪葬吗?”

    “或许你不知道北朝有句话‘丈夫的更替是女子的荣耀’吗?”候鸣回抓住点转机,趁势活跃了语气。

    “所以不用陪葬?”魏规道,“难道我还要回风朝?”

    “按照北朝民俗来,我死了你会被嫁给嚣游。”候鸣回答。

    魏规指尖瞬时蜷缩了起来,“别诓我。”

    “怎会诓你呢。”候鸣回道,说罢还不忘给魏规续上茶水,“回风朝的可能性可太小了,除非你自己想,否则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情况能让你回去。”

    “你和无洵,还有多少年?”魏规道,刚倒出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她却紧紧捏着茶盏。

    “至多十年,我们的容貌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内里已与老人无异,早晚一天衰竭而死。”候鸣答。

    魏规不说话了,候鸣回也不再开口,有什么情绪僵在舌上,谁也道不出来。

    等到夕阳斜进茶汤中,魏规才算是彻底喝完了这杯茶水,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能好的。”魏规扶额垂首,摆了摆手,“很快就能好的。”

    候鸣回没答,差点引得魏规抬头来看,不过很快的,她视线里出现了酒盏,盛满的。

    “来点吧,这是北朝的烧春。”候鸣回道。

    魏规接过一饮而尽,酒水冰凉,仰头的瞬间热泪流下,染上双耳。

    “果真是北朝的烧春,劲头真烈啊。”魏规道。

    候鸣回看着对面的人举个酒杯对着他,嘴角扬起来,眼里是泪映着光,席天慕地地,他心头突然猛地抽痛。

    “我也来。”候明回重新带上笑容,抬手给自己倒了杯,同样一饮而尽。

    魏规也又一饮而尽了一杯。

    二人无言地将一壶北朝烧春都喝完了。

    就算喝酒了有人今晚也不会好眠。

    候鸣回感觉腰是要完全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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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律归结束一天的公务回到自己的小室,侧首看了眼桃花,随机脱了外衣,将自己摔到床上。

    闭目思索了会儿,候律归翻了个身,有什么在脑海里来回走。

    “赛火节。”他开口,然后起身,“还有半月。”

    候律归立刻睁眼,算算日子他来边境约有一月有余,赛火节到了他得回去,不过七日他就要回去了。

    说不上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心脏跳动只有自己能听见,都能听见了,所以是好的心情吧,他暗想到。

    现在只要闭上眼就会浮现出赛火节的盛况。

    北朝的赛火节也是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传统,北朝人会在火把上浇上最烈的烧春酒,点起燃燃的火焰,戴上傩面,从城的一头跑到另一头,终点设有水坛,届时将火把掷入坛中,寓意着苦厄尽焚,离忧皆灭。

    北朝花开得晚,赛火节时基本都开了,于是人们就剪下花枝,沾上水,争相着将水甩到对方上去,尤其是赛火的人跑过时,就会远远地用花枝甩水。

    一个人肯定是跑不完的,所以中途会换人,至于换人的标准,只要是看上眼了,不管谁尊谁卑,不是老人小孩都可接过火把,人群奔走,实为盛大。

    花枝抽水,烧春燃焰,百喧傩面,候律归回想起之前的赛火节,就算他戴着傩面,每次都会被赛火的人看上,也每次都跑了。

    不知今年可还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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