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汀感激张剑正。非常！

    孙兢的事按常规她一定自己处理，看当时的情形，只怕会心脏病二次发作。已经晕过一回，还想第二次？

    一件小事，作为老师，计较就是狭隘——不就瞪你一眼嘛，又没动手，你当自己是谁？天王老子？不过一个臭老九！

    不计较吧，学生有样学样，课堂从此塌台，学生学不到知识，更学不到好；老师从此明哲保身，但求不引火烧身。

    进一步你死我活得辞职，退一步百兽率舞我平安。

    “儿女千尊万贵，老师千踏万啐。卑微的老师怎么能教出尊贵的学生？精神上没有站起来，品格上不可能达到尊贵的气质。”岳晓明在隔壁上课，陈芷汀接了电话就不再谈课堂事故，立刻明白□□成。

    “国人不需要尊贵，只需要富贵。富贵人见人爱，尊贵人见人踩。就踩你没权没势没钱还想摆谱上架子。”

    张剑正继续发挥，“踏上一万只脚都嫌少，还想往脸上贴金？我呸！打断你的傲骨，不做奴才也直不起腰，看你还呱呱不。”

    半大的孩子，以无理取闹获胜就嚣张跋扈，输了面子就歇斯底里，教书人只有一个结局，孔老夫子的家传——书（输）。

    陈芷汀不参与他们的空谈。她也不是认输的人，制胜法宝就一个字——磨。

    虽然和平过渡，陈芷汀还是心慌胸闷。都是那个赵鹏，小感冒弄成心脏病。

    徐克缓来找她，说有同学欺负梁进发，带头是赵鹏，班长都有看见。陈芷汀点点头。“叫他们过来。”

    赵鹏和梁俊杰、赵阳春说说笑笑过来。

    “还有两个呢？”

    “他们不在教室。”

    陈芷汀瞪眼看着梁俊杰，梁俊杰拨开赵鹏的手，赵阳春则慢慢后退，躲在赵鹏身后。

    “赵鹏，有同学反映你带头欺负梁进发同学。两个选择：一，写检查，给你爸爸签字；二，跑步3圈，体委跟着你欺负同学，陪跑3圈。再有这样的行为，停宿见家长。”

    “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写还有谁，老师一起批评。”

    赵鹏看看身后，委委曲曲地说：“我自己跑吧。”

    陈芷汀提醒梁俊杰，继续跟赵鹏欺负同学就撤掉他的体育委员，而赵阳春，停宿回家睡。赵阳春最怕回家被爸爸管着。

    “收到！保征再也不了。”梁俊杰笑嘻嘻地立正敬礼，转身跑了。

    赵阳春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又拐回来说“老师我也知错了”，鞠了一躬又追出去。陈芷汀跟出去，发现徐克缓跟在三人后面，四个人一起跑向操场，进操场前截住两个男生，唧咕一阵，六个人一起跑起来。

    告状的是你，陪跑的还是你，又讲原则又站立场。陈芷汀笑着摇摇头。心口略微舒畅一些。自己带着长大的学生，批评教育都顺手，懂规距，知进退。

    下午的训练改班会，全级统一给学生发放成绩单。

    陈芷汀走进教室，把手里拿的一叠成绩单放在桌面上。班里立刻安静了。孙兢为表达继续对抗的意思，趴在桌上。不胡闹就行。陈芷汀不搭理他。

    “虽然在考试中出现意外拖了一点小后腿，但我们班还是排在前面。向我们班发起挑战的班级——”

    陈芷汀故意卖关子。全班同学屏息敛声。

    “输啦！”

    噢——除孙兢外，还有梁进发，全班同学拍着桌子大笑。期中考试向4班挑战的是8班。赢的班级，在体育训练时，可以向输的班级大声喊叫，翘起大拇指和小指头，摇摇晃晃。这是开心一刻，学生喜欢。

    “成绩单主要是让同学们知道自己的学习情况，回去跟父母做交流，查漏补缺，但不能执着于分数……”

    佘晓凤垂着脑袋，很快趴到桌子上。她物理没考好，估计排名退后。

    陈芷汀从第一名发起。第一还是学习委员钱森林，第二是赵雅婷，刘恺排第三，第四是李和禾，以前这是佘晓凤的位置。佘晓凤掉到第十六名。陈芷汀用双手将成绩单端端正正递到学生手上，面带微笑，轻轻地说：“你很棒！继续努力。”

    钱森林细挺的鼻梁下是薄而细长的嘴角，线条分明，像没开刃的刀锋。他礼节性地拉起嘴角，呈向上的弧形。没有温度的笑容。赵雅婷是个安静的女生，眼里只有学习，班里什么活动都不参加，也从不惹事。李和禾面像随和，个性也随和，学习在认真中也透着随和。他一直以钱森林为追赶对象，不拉得太远就算成功。第三名刘恺认真鞠了一躬，亮晶晶的眼睛，白而整齐的牙齿，干干净净的笑容，说句“谢谢老师”，转身回座位。领成绩单的学生，都伸出双手去接。

    这是陈芷汀用一节课培养的习惯。初一时不论发奖状还是发试卷，总有学生伸手一扯就转身回座位，陈芷汀为此专门上了一节课，教给学生起码的礼仪：接东西，递东西，还东西，见到年长的人怎样让路、开门，怎样帮人倒茶水，逢年过节祝福长辈时饮料该怎样端，红包该怎样收；公交车上给人让座对方连“谢谢”都不说该怎么想；一同出去玩男生应该怎样帮女生拿东西，上车时如何让女生先上……

    学生开心得满面红光。男生恨不得立刻有机会出去游玩，帮女生拿东西，请女生先上车。正好碰到一次外出参观的活动，男生在体委带领下站到一边请女生先上，挤成一堆还笑成一团。李红英过去，问清楚是男生在学“绅士派头”，实践Ladies first后，给了一通骂。

    梁俊杰灰溜溜地喊“快点快点”，男生仓惶上车，上去就摆小家子气，跟已经坐好的女生抢座位。陈芷汀哭笑不得，又给级长解释，惹得班主任们笑她迂腐落后，教些无以致用的东西搅乱学生心。

    “学校只要成绩！你教那些会误人子弟！到了文明社会自然讲文明；处在野蛮社会，讲文明就惨啦！”

    陈芷汀一想，可不是嘛！但那节课给学生的印象太深，从她手中领东西时，学生都会端正站好，伸出双手去接老师递过来的成绩单，或者奖状。

    “同学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成绩单中少了一样，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因为现行教育不得以成绩评价学生，所以成绩单中只有你的成绩，没有你的名次。可是中考是凭成绩高低来录取，成绩排名也是非常重要。特别是有些家长不清楚初三语数英卷面分是130分，最高得分是120分，108分相当于百分试卷中的90分，96分相当于80分，如果不给父母讲清楚，他们可能会产生误解，以为八十多分很高了，这种误解会制造虚假的表象，到最后中考失败才明白就晚了。所以，老师要问下同学们，想不想要排名，如果……”

    这是年级统一口径：学生要排名就给，不要就不给，防止某些家长看到孩子排名不理想，恼羞成怒，给学校扣上“唯成绩论”或者“故意伤害罪”的帽子。

    这是另一类的又又。

    “好，老师开始读班级和年级排名。为保护同学们隐私，老师顺学号读，排名写在备注栏里。”

    梁进发最后一个走上讲台。

    而之前，他至少提前六七个同学走上讲台，最好的一次，他上讲台时后面还有十一个同学。

    十一个！现在，一直垫底的徐克缓，微躬着身子在他前面拿到通知书。他笑了，从老师手中接过成绩单，走回座位时对梁进发拱拱手，表示“承让”之意。

    没人注意梁进发。可对他而言，世界变了。徐克缓的拱手礼是变形的慢动作。从那一刻起，喧闹声离他远去，而所有的形体都凸出来逼向他的眼。变形的脸和手，灰色旗帜般的成绩单。

    成绩单上数学那一格里，填写了一个简单的数字：0。无数个0在他眼前炫舞，他的胸膛被0挤满，就要爆炸。

    上课时的糊涂是密不透雨的阴云，让他喘不气来，此刻的0分就是无情的冰刀，穿过厚重的阴云刺向他。他的身体被刺出道道血痕，疼痛无比却没人看见。

    他羞得满面通红，浑身着火，皮焦肉烂。

    他早早就知道父母挣钱辛苦，他一定要对得起他们。每次家长会老师都会表扬他，成绩稳定，劳动积极，与同学友好相处，爸爸妈妈就会满面红光地回去，让他继续努力。

    爸爸妈妈不懂“成绩稳定”就是“没有进步”的意思，他们的理解跟新闻报道走，是“在稳定中持续发展”的意思，想要发展，必须稳定，“稳定”很重要啦。

    “儿子，你就是我们梁家的希望！好好读书，钱的事不用发愁，只要你能考上重点中学，费用没有问题。爸爸已经把你读名校的赞助准备好了。儿子你放心！”

    每次爸爸眼睛亮晶晶地这样说，他就信心百倍。妈妈是粗人，不喜欢憧憬未来，但他也爱自己的妈妈。

    “爸爸，我考得不好……”

    “不差不差，发发慢慢进步，坚持就是胜利。”

    进入初三后，徐克缓的目标是考职中，学做点心。他发现梁进发对花草种植很在行，动员他开个花店，两人做邻居。梁进发第一次激动得睡不着觉。跟着爷爷奶奶学的种花草的小技能也能让人佩服，这对他，像开了天眼一般意义非凡。初中两年，他第一次看到天是蓝的，闻到校园的空气，跟乡下的一样清甜。

    “我不想考大学，我想考职中，以后种花种……”

    “瓜仔！别再提种地了。我们从农村里出来容易嘛！一定要读好高中考好大学，让我们家也能吃吃皇粮，那就真的光宗耀祖啦。”

    “儿子你记住，有志向就能成事，学校里天天说，你有志向，一定能成功。”

    什么是吃皇粮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不会成功。但有志者事竟成，这话没有错啊。

    就算不成功也不能拿零分呀。现在怎么跟爸妈说？我不想转学可以告诉他们，可我怎么能不考试呢？

    都怪老师！他们想要那个成绩好的学生，赶我走，又叫我来考试，故意让我考零分……都是坏蛋！……他们想干什么？想杀了我嘛？

    他的心如落荆棘，又痒又痛。

    陈老师是好心人吗？她要帮助妈妈救爸爸，说话又不算数，跑到医院躲起来，逼着同学给她下跪，同学生气就回来欺负我。是老师叫他来的？她老公威胁妈妈和舅舅，要拉他们坐牢。都不是好东西。级长骂我爸爸妈妈，因为我爸妈是农村人。这个世界太黑暗了，我要以死抗争。……我死了，他们就会给钱，让爸妈买皇粮吃……

    梁进发看见自己变身大侠，斩妖除魔……

    漂亮！他听见有人大声说。

    嗓子哑哑地难受。他被突然出现的怪腔吓了一跳，寻声张望，只看见灰蒙蒙的四周，飘着无数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