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葡萄

    压力太点就大点。有领导私下里跟老师们说(据传应该是吴主任)——只见到累死的骡马,没见过压断腿的驴子,压力大点不怕。

    领导说得很对。这几年得癌症去世的老师数见不鲜,因为压力跳楼的学生少得多了。她在这方面跟领导保持一致。

    陈芷汀眨眨狭长的眼睛,回想一下4班的学生,似乎个个都是阳光明媚的小太阳,偶尔有一两个闷声静悄悄的男生女生,也不在问题学生之列。跳 L 自刹在她心里,是很遥远的事。

    初三不苦,前途未卜;初三不累,人生易碎。

    压力大就大吧。不压一下,考不上市属高中,就得去民办学校读书,三万元赞助费,六万元学杂费。哪头重哪头轻家长很清楚。如果多一斤压力能提高1分,家长恨不能自己坐到称盘上。

    考上理想学校,压力痛苦可以变成奋斗的艰辛——没有可以渲染的艰辛,成功了都不好意思宣扬;考不上,教的轻松学的愉快,也会变成教师不负责、学生被耽误的教学事故,领导家长对你有意见,连学生都不会回来看你;至于正确定位,模拟考试成绩出来,学生自然会接受现实,就算盲目乐观也比刚上初三就唉声叹气的孩子好多了。

    陈芷汀微微眯起眼,脸上因为提着水果菜蔬泛起红晕,配合淡淡的笑容,让她的身上弥漫着温暖和朦胧的美感。

    “梁进发啊,放学啦。”陈芷汀轻声说,对跟在后面的父亲点点头。

    梁进发爸爸窘迫地对陈老师躬身哈腰,直起脖颈时发了几秒的呆突然站下说:“老师,可……可以问您个事吗?”

    “当然当然。”

    梁进发的一中梦果然来自于父母。

    “我们有赞助费,三万块。我们有。”

    梁进发爸爸红了脸,梁进发也跟着红了脸,眼里满是骄傲。陈芷汀心想,赞助费也得有交的资格。梁进发的成绩能读优质职高就不错了,三中的边都靠不上。

    “考一中当然好。不过梁进发初一初二时生物还不错,又喜欢动手,如果去职业中学,对将来寻找自己感兴趣的工作更有帮助。”

    陈芷汀想起张剑正和岳晓明的话,趁机跟家长交流一下。

    “职业学校就是做工,那不行。我们是农民,在土里刨食,苦啊,后来到了城里,在工地上刨食,也苦啊。我和他妈妈想了,坚决不让孩子走我们的路,要吃皇粮。老师,像你一样,吃皇粮。一定要上好高中,将来读大学,脱了农民这身皮,才能活出人样。”

    “做一个快乐的农民,幸福的工人也行啊,为什么非要吃皇粮?”陈芷汀笑咪咪地。

    “农民不快乐。见天风里来雨里去,侍弄得庄稼丰收了,又卖不出价,还没笑呢,先要哭上了。工人更别提了,天天挨骂,像孙子似的,哪里有什么幸福。”

    梁进发爸爸一直谦卑地半弓着身子,说到农民工人时,下下伸直了头颈,眼里闪出一缕光。

    梁进发突然接口道:“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陈芷汀低下眉眼笑笑,拍拍梁进发的肩膀,问:“看过《阿甘正传》吗?阿甘就是个好士兵,还有雷烽,世界人民都学习呢。”

    “那不行,老师,我们送他去学校不是让他去做雷烽,一定要做将军,不不,发发做不了将军,这我明白,吃皇粮就可以了。”

    梁进发爸爸挺直了身板,又加一句:“老师你可别看不起我们孩子,虽然他可能考不到分数线,但我们已经存下赞助费了。我们赞助,可以吧?”

    陈芷汀忽然想到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把县长的官都不要了,弃官归隐做了农民,还写下了“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诗句,怎么能不快乐呢?但是……书上说的……也许真的不可信吧。或者现在的农民,与陶诗人时期的农民不一样呢。

    未经他人苦,莫改他人志。

    看看梁进发爸爸沾满污渍的灰色外套,再看看梁进发校服领子上油黑的汗渍,陈芷汀不想再聊下去了。想到张剑正的批评。她的教育思想是旧产物,家长也是啊。家长不跟着时代变,老师超前不是找抽嘛?

    陈芷汀撩起散发拢到耳后,点头笑说:“好的好的,我再看看他的成绩,有问题再联系。”

    老师漂亮得像画中人,又温柔得像……梁进发爸爸没有可比的对象。他的社会地位让他极少见到温柔美丽的女人。鼓起勇气讲了半天的话,他也觉得口干舌躁了。

    转身准备走,发现儿子的视线落在老师篮子里的葡萄上。

    陈芷汀也发现了,嘴角泛起淡淡的酸味,笑眯眯说:“来来,老师给你拿点尝尝。”顺手拿出一串葡萄。葡萄晶莹碧绿,在夕阳下透着黄粉的光,看着就甜脆爽口。

    “不用了老师。我要和爸爸出去吃饭呢。”

    梁进发是个木讷的学生,今天因为爸爸说带他出去吃饭,一时高兴,跟老师多说了几句,已经面红耳赤了,看老师要给自己吃的,脸上冒出一层油汗。

    陈芷汀对学生努努嘴,轻声说:“给爸爸尝点,能去乏呢。”

    梁进发看看从工地上赶回来接自己的爸爸,不知该怎样推辞。陈芷汀将葡萄塞到他手中,错过身子。梁进发爸爸急忙哈下腰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

    陈芷汀轻吁一口气。她原本就爱笑,今天不知怎么了,对着梁进发爸爸笑,笑后竟然觉得脸都僵了。假笑会长法令纹。奇怪,没必要假笑啊。

    回到家里给真真打电话,真真说已经吃了学校的派饭,要“三长两短”之后才回。

    学校为了抓紧时间迎接小升初,经过“家长和学校的共同商议及一致同意”,在周五放学后统一由学校派饭到教室,每个学生一份,吃饭伏桌休息半个钟,操场活动半个钟,再回教室上三节课。

    真真说,老师把这个安排叫“三长两短”。每个周五都得“三长两短”之后才能放学回家。

    陈芷汀心说什么叫法,好好的每周咒一回人。也不好在真真面前讲。至于后来他们初三老师把一天七节课改为八节课叫做“七下八上”,改为九节课时又称之为“九九归一”或“舅舅龟儿”(用四川口音读,九九是龟儿子)都暂且不提吧。

    看看时间,只能等到九点再烧排骨炖鱼汤了。又打电话给裘江,没人听。看着阳台环璃反射出自己身影,细长的灰色暗影。陈芷汀感觉到“落寞”这个词的意境了。

    买菜做饭引发的高涨情绪像遇到针尖的气球,瞬间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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